第7章

李益說:“不可能吧,皇上沒事關心我做什麽?”


拓拔鬱說:“我哪知道啊。滿朝文武,他提的多的,除了乙渾就是你李二了,你最近做事可當心著點。”


李益嘆說:“難怪他方才會說那些了。”


拓拔鬱說:“他說什麽了?”


李益說:“說那藥方來歷不明,不該獻給太後。”


拓拔鬱說:“這是有些不妥,畢竟是宮裏。可禦醫不也驗過了麽,太後用了也沒有什麽不適,病情也好轉了,皇上怎麽反而責怪起你來了。”


李益說:“是我考慮不周,以後多加小心吧。”


拓拔鬱說:“不過我也好奇,你到底是哪裏撿到那個方子的?竟然還真有奇效。”


李益心中苦笑:當初隻是開個玩笑,這位還真信是地上撿的啊。


地上連金子都撿不到,還能撿藥方子?那藥方哪是撿的,是實打實出自名醫的手筆。


李益離去了,拓拔泓在殿中,侍臣李坤說:“皇上真信李益說的,那藥方是無主的麽?治病這種事,重在對症下藥,怎麽可能連太後的症狀都不知道就能開出這種針對性極強的藥方來?這說不通的呀。李益又不是糊塗人,他怎麽可能拿著那來歷不明的藥方就往宮裏獻,臣看那藥方是有開歷的,隻是來歷特殊,李大人不敢讓人知道啊。”


拓拔泓一聽,頓覺有理:“還有這種事?那他可是犯了欺君之罪了。”


李益不曉得自己已經犯了欺君之罪,他回到省中,繼續處理事務。


他近來非常忙。


本是多事之秋,近來太後又總在公務時間召見他,一見就是大半天,案牍上的工作沒時間處理,越堆越多,十幾天前的事還累在那裏,讓人吐血。昨天他得空清點了一下工作,將重要的,需要盡快處理的事項挑了出來,這會一件一件處理。時間在忙碌時總是過得特別快,不知不覺就到了下午,紅色的落日掛在窗外的樹梢上。


下人進來,替他換掉了杯中的冷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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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益說:“是什麽時辰了?”


下人說:“酉時剛過。”


下人將晚飯送過來,李益用了個晚飯,繼續忙碌。


崇政殿中,馮憑度過了瑣碎擁擠的一天。


給花椒喂小米,教花椒說話。內府新進了一些時令鮮果貢品,水晶葡萄和桑葚、紅杏、香梨。一半送到拓拔泓宮裏,一半留下,賞賜給各宮一些,給丞相賜一些,給外親內戚家屬、朝中重要的大臣各賞賜一些。鮮果不能久放,留了些吃,多餘的拿去宮中釀酒,做成果脯和蜜餞。老沒牙的宗翰王,食了幾顆桑葚,進宮來謝恩,順便探望太後的病情,馮憑也就陪他聊了大半天。


中間聽說拓拔泓召見了李益,詢問藥方的事,她也沒說什麽。晚上,拓拔泓再度過來請安,陪她一同用飯。飯間說:“李益說那藥方是無主的,太後真的相信他說的話?”


拓拔泓說:“我看他根本就是在說謊話。”


馮憑卻一點也不意外,說:“可能那獻方子的人不願意入宮,不想被打擾吧。人家不願意暴露名姓就算了,本隻是一番好意,咱們何必要尋根究底,刨地三尺非要把人挖出來,倒顯得無禮不尊重了。”


拓拔泓無話可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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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見面


拓拔泓離去之後,馮憑靠在榻上,有些疲憊了。


也沒有背山,也沒有爬河,手指頭都沒動一根,怎麽會累呢。


但她分明感覺到累。


自從拓拔叡死後,她的精神越來越不濟。


這種不濟,不單單是身體上的病痛拖累,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她已經厭倦了這種日子。


從每天睜眼的那一刻起,無時不刻不感到厭倦。


從拓拔泓過來請安開始,乏味的一天就來臨了。


“皇上上朝去了。”太監告訴她。


皇上上朝,關她什麽事呢?拓拔泓在哪裏做了什麽,跟她有什麽關系呢?皇上見了什麽人,皇上想吃什麽想喝什麽,朝中那些大臣,宮中那些妃嫔、宮女、太監,這些人做什麽說什麽,跟她又有什麽關系呢?但是她必須要去做,關心每一個她根本就不關心,甚至是厭惡的人,關心每一件她根本就不關心的事。


好像一個孤獨的人,每天清晨推著巨石上山。從山腳推到山頂,從天亮推到天黑,推上去了,一天結束,次日又從山腳開始推,如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周而複始。


這慘淡經營得來的榮華富貴,她也握不住。整日擔心乙渾會作亂,擔心拓拔泓這個非親生的兒子會報複她,擔心自己的地位保不住。但是保住了又怎麽樣呢?金莼玉粒,日食不過三餐,高屋華殿,日居不過一宇。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親人。囚在這深宮裏,什麽人也見不到,什麽地方也去不了。她身體也不行了,整日就是吃藥,不是這疼就是那疼。


拓拔叡死了才三個月,她已經感到寂寞了。


她忽想起早上的貢品鮮果,還留了一些葡萄和桑葚,遂叫來楊信,說:“你去看看,李大人今夜是不是在當值,在的話請他過來進些桑葚果子。”


楊信領命去了。


馮憑讓宮女在榻上擺了小案,放了葡萄、桑葚果盤,幾盤小點心,另備了一壺春日釀的櫻桃酒,一隻小小的白玉杯。然後在座上置了一張錦席。


片刻,李益到了。


他穿著白日的緋錦袍。


衣裳是舊的,但是他人白,模樣長的好,而且天生的衣服架子,寬肩細腰長腿,從頭到腳的線條流暢利落,穿什麽都格外新格外亮。


青年潔白,容色修謹,溫潤的像上好的瓷釉,讓人心生歡喜。


馮憑好像心裏有鬼似的,一見他走近,那臉就發熱,從脖子到耳朵,一寸一寸地往上燒。


她感覺到血湧上臉,知道自己已經失態了。面上卻還維持著體面的溫柔笑容:“李令來了,不必行禮,坐。”


她自己緊張,因此沒注意到李益的神態,其實也是很不自然的。她面紅耳赤的同時,李益體溫也在升高,心跳也在加速,這清涼的宮殿裏,隱隱也感覺到燥熱了。貼身的衣服摩擦著皮膚有些難受。


李益知道自己現在這個狀態不正常。


一個年輕男人,一個年輕女人,整天大半夜單獨相處,要說沒有曖昧,傻子都不相信。


男女之間曖昧,本也是極正常極自然的事,沒什麽見不得人的,然而這個女人是當今皇太後,這就不正常,且見不得人了。感情上的事,一個巴掌拍不響,馮憑總是想見他,總是把他召進宮說話,對他親近喜愛,並不是因為她生性放蕩,借著地位的優勢跟大臣曖昧不清,而是他一直在愛她,給她愛情的感覺。


兩個人發展到這個地步,是他的主動。


李益認識她,至少有二十年了。


她現在二十二歲。二十年前,她才兩歲,剛剛會走路。


李益是親眼見著她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李益父親的前妻姓馮。


馮憑在一兩歲的時候,跟她母親到李姑家做客,那會李益第一次見她。小女孩的模樣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家人誇說馮家的女兒長得好看。然後見面的時候,她甜甜的叫了一聲李益表兄。


很有禮貌,很乖巧,爹娘教養的很好,沒有一般貴族家小姐的驕矜,很討人喜歡。


李益是李家庶出的兒子。


北朝不同南朝,南朝不論嫡庶,北朝卻是極其重視嫡庶的。馮家的表妹和李益這個庶子沒半點關系,李益對她那聲表兄受寵若驚,但也隻是敷衍地應了一聲。


過了幾年,馮家涉罪被族誅了,李益他父親休了馮氏另娶,李家就再也沒這門親戚。


李益那時候已經出仕了,也聽說過馮家的一些情況。死的死逃的逃,發配的發配,為奴的為奴。天大的慘事,不是落在自己身上,都感覺不到痛,隻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李益和馮家人並不熟,這種事聽聽就過,並不關心。


聽說馮家的女兒充罪入宮了,在掖廷服役,他那會做南安王傅,天天在宮裏走動,也沒有想過去看一眼。


有一天早上,他經過貞順門,看到一個宦官欺負小宮女,往那宮女嘴裏吐口水。那小宮女才七八歲呢,哭的眼淚汪汪的。


這種事宮裏多了去了。


李益並不愛管閑事,然而和他同行的南安王年僅十歲,身份尊貴,出聲喝止了那太監,上前去詢問她名字。


那小宮女低著頭流眼淚,什麽話也不答。李益看她眉眼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哪裏見過。


小女孩不說話。他對南安王說:“殿下,走吧。”


轉身離去。


後來聽南安王說起,他才知道,那個小宮女就是馮憑。


她那時已經不在掖廷了。


被太孫的保母常氏收養,到了太孫身邊。


太孫就是先帝拓拔叡。


拓拔叡登基做了皇帝,常氏成為了常太後,馮憑也變成了馮貴人。


李益沒感覺她有多幸運,隻是感覺挺可憐。


九歲的小女孩,就嫁人了,還是嫁給皇帝。後宮的傾軋,是她一個無親無靠的九歲小女孩能承受的起的嗎?


但她活下來了。


不止活下來,還活的很好,沒過兩年,就被立為皇後。再見面時,是他受命入宮教她習字。她一邊拾筆蘸墨,一邊意味深長問他:“古人說,富貴不還鄉,如衣錦夜行。我現在見著李傅,算不算得上是衣錦還鄉的項羽呢?”


那時距離貞順門下那次見面已經八年了。


八年裏,兩人沒有任何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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