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小時候的她喜歡這麼仰著小臉看人,眨巴著又大又修長的眼睛,粉妝玉琢,珠圓玉潤,像顆散發著柔和光澤的明珠,和人撒嬌時,卷翹的眼睫輕輕閃動,每一下都像閃在人心上。


  她笑盈盈看過來的時候,很少有人能拒絕她的請求。


  於是當她笑著喚他長生哥哥,請他幫她捏一個泥人的時候,他點頭應了下來。


  那個泥人卻是她準備送給李仲虔的禮物。


  李玄貞手腕輕輕顫了顫,月華在他臉上籠了層淡淡的陰影,辨不出喜怒。


  鄭璧玉神情困惑。


  長生哥哥這個稱呼她很耳熟。


  李玄貞小字璋,唐氏怕他養不活,另給他取了一個寓意吉祥的俗名:長生奴。


  從前隻有唐氏這麼叫李玄貞,後來唐氏不在了,這世上能這麼喚李玄貞小名的隻有朱綠芸一個人。


  七公主怎麼會知道李玄貞的小名?


  鄭璧玉遲疑了一下,道:“大郎……”


  勸阻的話還沒說出口,李玄貞沉了臉,冷聲道:“你們都下去。”


  鄭璧玉眉頭緊蹙,回頭看一眼瑤英,見她鎮定自若,心中愈發疑惑,臉上卻不露出,帶著宮人內侍離去。


  晚風輕輕拍打著廊下的幾盞竹骨燈籠,朦朧的光暈跟著慢悠悠地打晃兒。


  瑤英往前走了一步。


  劍尖離她凝脂般的脖頸堪堪隻有半指,她仿佛能感受到寶劍渴飲人血的凜冽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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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眼中毫無俱意,提著裙角,雙眸一眨不眨,繼續往前走。


  李玄貞握緊長劍,凝眸俯視著她,一動不動。


  瑤英踏上石階。


  叮的一聲響,就在劍刃即將吻上她頸子的那一刻,李玄貞猝然收劍,往後退了一步,劍尖劃過地面,發出刺耳的怪響。


  他沒做聲,偏開視線,扔掉了寶劍。


  “別那麼叫我。”


  李玄貞冷冷地道。


  瑤英看著燈影中如一捧細雪的長劍,出了一會神,改口道:“長兄。”


  李玄貞神色冷淡。


  瑤英接著改口:“太子殿下。”


  李玄貞仍然沒有應她,沉默了一會兒,問:“為什麼想見我?”


  瑤英篤定地道:“謝超送回的消息,想必東宮已經聽說了。”


  武將大多是寒門出身,而李玄貞正是寒門爭相效忠的對象,朝中大將有近一半曾和他並肩作戰,他們和東宮保持著密切的來往,戰場上的任何線報都瞞不住東宮。


  瑤英向各方求援,沒有一點回音,一定是東宮先發了話,所以沒人敢對她伸出援手。


  李玄貞沒說話。


  瑤英知道他這是承認了,攥緊手指。


  東宮果然知道李仲虔現在身陷重圍,派出援軍刻不容緩,不能再耽擱了。


  李玄貞似笑非笑,用一種嘲諷的口吻道:“七妹想求我救李仲虔?別費口舌了。”


  讓他救李仲虔,簡直是痴人說夢!


  事實上,東宮不僅不會出手救人,還打算趁此機會永絕後患。


  就算李瑤英拿出那個泥人,他也不會出手救仇人之子。


  “我知道太子殿下必然不會答應。”


  瑤英聲音幹澀,神情平靜,一字字道,“所以我們來做一個交易,你派出飛騎隊救出我阿兄,我代替福康公主嫁去葉魯部,如何?”


  飛騎隊隻聽他的號令。


  夜風輕拂,竹骨燈籠罩下搖曳的燈影。


  李玄貞瞳孔一縮,垂眸看著瑤英,神情震驚,憤怒,憎惡。


  “你有什麼資格和我做交易?”


  他扭開臉,仿佛很不屑的樣子。


  “我明白,太子殿下恨我阿娘,恨我阿兄,殿下覺得是我阿娘逼死了唐皇後,你曾說過,要我阿娘也嘗一嘗受辱的滋味。”


  瑤英低頭,理了理袖子,直挺挺地朝李玄貞跪了下去。


  摩羯紋地磚鋪設的廊道堅硬冰涼,隔著幾層紗羅織料,雙膝隱隱生疼。


  瑤英直直地跪著,抬起頭,“我代阿娘於殿下面前受辱,殿下可覺得暢快?”


  李玄貞詫異地看著她,臉上神情微微抽搐。


  瑤英跪著沒動,迎著他譏諷的目光,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現在我們可以談交易了嗎?”


  她問,語調平靜。


  李玄貞這回沉默得更久,上前一步,冰涼的手指挑起瑤英的下巴。


  粗糙的指腹摩挲肌膚,像刀背刮過一樣。


  瑤英想起這雙手曾經掐著自己的咽喉,讓自己無法呼吸,不禁輕輕戰慄起來。


  李玄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目光冰冷:“七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瑤英坦然回望,神情堅定,沒有一點動搖。


  就像當年他給她選擇的機會,她義無反顧掉頭就走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李玄貞手指驀地捏緊:“七妹,我給過你機會。”


  瑤英迎著李玄貞冰冷的注視,微微一笑,雖然跪著,氣勢卻一分不減:“太子殿下,我阿娘是謝氏女,阿兄是李仲虔,這一點永遠、永遠不會變。”


  她天生不足,三歲之前,謝滿願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才能活下來。


  三歲之後,李仲虔照料她長大,教她讀書寫字,從戰場中救下她,兄妹倆相依為命。


  母親和兄長是她的親人,她不會為了自保和李仲虔斷絕關系,即使這麼做會徹底惹怒李玄貞。


  李玄貞嘴角一扯,松開手,背過身去。


  “李仲虔活不了幾天,我用不著和你做交易。沒了李仲虔的庇護,即使裴公能勸聖上收回賜婚旨意,我也有辦法逼你同意代嫁。七妹,你還是沒有和我交易的資格。”


  裴公保下瑤英的法子是陽謀,陽謀隻能勸聖上廢了那份賜婚的詔書,防不住其他人暗地裡打算。


  現在李仲虔出了事,魏明自有法子逼怕瑤英代嫁。


  她隻是個女子,失去唯一的倚仗,無法和東宮抗衡。


  更沒有資格和東宮交易。


  瑤英沉著地道:“朱綠芸等得了嗎?聖上等得了嗎?葉魯酋長又能等到幾時?”


  婚期越來越近了,她派人打聽過,朱綠芸整日以淚洗面,李玄貞怎麼舍得讓朱綠芸一直擔驚受怕下去?


  “況且,就算魏明能想出逼迫我點頭的法子,他怎麼保證我心甘情願?”


  瑤英意有所指地道,“假如我出了什麼意外,假如我不小心毀了自己的臉,又或者我不幸亡故……隻要有一丁點小差錯,魏明的陰謀詭計全都派不上用場。你們沒辦法強迫我,而整個大魏,隻有我能代替福康公主。”


  李玄貞面色陰沉。


  瑤英擔心李仲虔的安危,不想和李玄貞多做糾纏,站起身,拍拍裙子袖角:“請太子殿下立刻派出飛騎隊,隻要我阿兄平安歸京,我會遵守諾言,替嫁和親。我這人向來說話算話,不會反悔。”


  “我隻等半炷香,半炷香後飛騎隊還不動身,不管魏明怎麼威逼,我就是死也不會替嫁。”


  李玄貞濃眉擰起。


  瑤英沒有出聲催促他,站在一邊,等他做決定。


  片刻後,她忽然緊緊地捂住胸口,神情痛苦,踉踉跄跄著走了兩步,唇邊溢出一縷血絲。


  李玄貞怔了怔,一把拽住瑤英的胳膊,迫使她抬起頭:“你怎麼了?”


  瑤英臉色蒼白,渾身都在顫抖,汗水湿透層層衣衫,發鬢也被汗珠浸透,燈火下泛著柔潤的湿光,整個人像從水裡撈出來的一樣。


  李玄貞半抱著她,感覺到她柔軟的身體迅速變得冰涼,沒有一點熱乎氣。


  “你病了?”


  他鼻尖沁了幾滴汗,有些手足無措,輕輕拍瑤英的臉。


  瑤英手腳綿軟,靠在他懷中,抬手抹去唇邊血跡,慢慢抬起臉。


  李玄貞低頭看她。


  瑤英雙唇發烏,臉上沒有一絲半點的血色,唇邊卻漸漸浮起一絲笑,一邊痛苦得輕顫,一邊道:“你答應了。”


  李玄貞愣住。


  瑤英渾身發抖,滿臉的虛汗,牙齒咯咯響,憔悴不堪的臉上透出幾天以來最燦爛的容光。


  “李玄貞,你已經答應交易了。”


  她感覺得到,她再一次避免了李仲虔注定戰死的結局,所以再次受到懲罰。


  阿兄有救了。


  ……


  鄭璧玉再看到李瑤英的時候,她躺在李玄貞懷中,氣若遊絲,臉色微微發青。


  “怎麼一轉眼的工夫成這樣了?”


  鄭璧玉看著丈夫的眼神刀鋒一樣嚴厲,“你傷著七娘了?”


  李玄貞搖搖頭,放下瑤英:“我沒傷她,她突然無緣無故地嘔血。”


  鄭璧玉趕李玄貞出去,一疊聲讓請醫者來給瑤英診治。


  李玄貞轉身要走,袖子一緊。


  他回頭。


  瑤英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手指用力到發白,趴在床邊,有氣無力地道:“飛……飛騎隊……”


  李玄貞看著她,面無表情地抽回自己的袖子。


  “我已經讓飛騎隊出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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