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親衛們大吃一驚,對望一眼,叩首道:“屬下辦事不利,願回牙庭向大汗自陳罪責,絕不會連累王子。”


  尉遲達摩躺在積雪上,心裡暗暗佩服:海都阿陵剛剛衝出重圍,九死一生,還沒逃出高昌,就能冷靜地謀劃怎麼洗清他的罪責,不愧是瓦罕可汗最器重的後輩。


  海都阿陵獰笑,隨手抹去臉頰邊黏稠的血水,哐當一聲,棄了手中已經砍翻了刃的長刀,朗聲道:“你們忠心追隨於我,隨我出生入死,為我冒險刺殺金勃,個個都是頂天立地的忠勇之士,何罪之有?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你們辦事不利,是金勃命大。”


  親衛們怔住,面露感動之色。


  “我命中該有此一劫。”海都阿陵負手而立,看著自己的屬下,一字字道,“大汗必定怒火滔天,一人做事一人當,下令刺殺金勃的人是我,我會擔下所有過錯,任憑大汗處置。”


  他俯身,抽出屬下腰間的佩刀,遞到屬下手中。


  親衛接過刀,一臉茫然。


  海都阿陵拍拍他的肩膀:“我刺殺金勃一事敗露,大汗和其他王子不會放過我,依娜的追兵馬上就要到了,我不想死在一個婦人手上,你們割下我的頭顱回去領賞,大汗不僅會饒恕你們,還會賞賜你們金銀美女。”


  親衛反應過來,雙手發顫。


  海都阿陵目光在每個部下臉上轉了一轉,平靜地道:“你們已經盡到你們的職責,不必再聽從我的號令,以後各尋生路罷。”


  親衛們雙目含淚,仰望他堅毅挺拔的身影,久久無言。


  突然,一聲清脆撞響,接刀的親兵甩開長刀,憤然站起身,雙眼紅得能滴出血,泣道:“王子南徵北討,英勇奮戰,為北戎立下汗馬功勞,每次衝鋒一馬當先,軍中誰人不知!隻因為王子不是大汗的親兒子,就被大汗冷落猜疑,大王子、二王子設伏暗害王子,王子身受重傷,大汗明知二王子他們嫌疑最大,隻砍了幾個盜賊敷衍了事,如此偏袒,我不服氣!”


  他這一句句控訴打破岑寂,激起千層浪,其他親兵也都紛紛面露憤慨之色,怒道:“王子不能就這麼束手就擒!王子乃我北戎第一勇士,大王子、二王子下毒手在先,王子隻不過是為了自保而已!”


  “大汗行事昏聩,懦弱無能,大王子、二王子心胸狹窄,睚眦必報,假如他們繼承可汗之位,我們哪還有活路!”


  “對!早也是死,晚也是死,與其在他們帳下受氣,還不如跟著王子,隻有王子能帶領我們徵服更多土地,打更多的勝仗,搶更多的美人!”


  “王子,我們叛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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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親衛們抬起頭,望著海都阿陵,左手握掌,覆於胸前,做出效忠的姿勢,齊聲道:“我們願追隨王子,為王子赴湯蹈火,直到戰死的那一天!”


  海都阿陵凝視自己的部下,雙眸微微發紅,嘆道:“我實在不忍連累諸位隨我赴死。”


  親衛們大聲道:“我們無怨無悔!”


  海都阿陵靜立不動,沉默良久,無奈地嘆口氣:“我們是神狼的後代,身上流淌著神狼的血液,不能像老鼠一樣在陰溝裡打轉,死也要死得英勇!我們回牙庭,假如大汗真要我以死謝罪,我無話可說,不過在赴死之前,我先得拉上大王子他們幾個人和我作伴!”


  親衛們神情振奮,大聲應和。


  尉遲達摩一聲不吭,靜靜地注視著海都阿陵鼓動部下隨他作亂。


  依娜夫人追殺他,金勃和其他活著的王子也會派出殺手,他自身難保,故作姿態,收服部下,接下來不管他遇到什麼樣的困境,這些對他死心塌地的部下絕不會背叛他。


  果然粗中有細。


  海都阿陵安撫好群情激憤的部下,看向尉遲達摩,扶他起身:“剛才情急之下多有冒犯,國主見諒。”


  尉遲達摩不耐煩地甩開他的手,臉色陰沉如水,問:“你果真要叛出北戎?”


  海都阿陵淺金色眸子裡寒光閃爍,道:“假如大汗真要殺我,我不能引頸待戮。”


  尉遲達摩雙眼微眯,打量他片刻,壓低聲音道:“我手中隻有幾千兵馬,無力抗衡北戎,我不能承諾王子什麼,除非王子能和其他王子平起平坐,我才能助王子一臂之力。”


  海都阿陵目光陡然變得狠戾。


  尉遲達摩嚇得直往後退,一個踉跄差點摔下屋頂,身子晃了好幾下,勉強站穩,雙目鼓脹,怒道:“今晚我差點被你害死!你隻有這點人手,我可不能陪你送死!”


  他一邊怒吼一邊瑟瑟發抖,顯然色厲內荏,海都阿陵看出他在虛張聲勢,心裡輕蔑地一笑:這位尉遲國主果然和傳說中的一樣膽小怕事,今晚依娜示意部下萬箭齊發,他當時就嚇得尿了褲子,身上一股尿騷味。


  孬種。


  海都阿陵瞧不起尉遲達摩這種男人,不過他現在孤木難支,隻能將就著和這樣的人結盟,雖然高昌兵馬不多,隻要能削弱大王子幾人的助力,他就多一分勝算。


  他轉身,眺望東南方向,薄唇輕抿。


  他本該是馳騁草原、肆意獵殺的狼,為了活命,不得不做一隻整日在陰溝裡亂竄的老鼠。今天他差點死在一個婦人的陷阱之中,此番恥辱,他會銘記在心。早晚有一天,他要親手殺了每一個嘲笑他、看不起他的人,用他們的鮮血洗刷他的屈辱!


  強者為尊。


  大汗之位終究會落到他手中,天底下最美貌的女人,最肥沃富庶的土地,最貴重的珍寶,都將是他的掌中之物。


  ……


  兩個時辰後,依娜夫人的親衛在城門外三十裡處發現奄奄一息的尉遲達摩。


  親衛連忙將渾身是血的他送回王宮。


  依娜夫人聞訊過來探望。


  巫醫剛剛為尉遲達摩拔出幾支箭矢,他身上赫然幾個血洞,躺在榻上,雙唇烏青,怒道:“蛇蠍婦人!你好歹毒!明明看到我在海都阿陵手裡,居然還下令放箭!你想趁機殺了我嗎?佛陀保佑,我趁海都阿陵不注意的時候滾下城牆,撿回了一條命,你失算了!”


  依娜夫人忍氣道:“國主實在是誤會我了,我怎麼會不顧國主的安危?我急著拿下海都阿陵,就是因為擔心國主。”


  說完,話鋒一轉。


  “國主為什麼會密會海都阿陵?他和你說什麼了?”


  尉遲達摩額邊青筋暴跳:“你懷疑我和海都阿陵裡應外合?他差點殺了我!你派人軟禁我,我身邊都是你的耳目,我倒要問問你,他是怎麼混進王宮的?你故意放他進宮,是不是想借他的手殺了我?”


  他激動之下扯動傷口,頓時疼得龇牙咧嘴,哎呦直叫喚,一會兒罵依娜夫人歹毒,一會兒罵海都阿陵狠辣,罵了幾句,汗如雨下,氣息微弱,聲音越來越小。


  巫醫趕緊為他處理傷勢。


  依娜夫人冷眼看著巫醫為尉遲達摩上藥,確定他真的受傷了,轉身走出屋子,問親兵是怎麼發現國主的。


  親兵如實回答,聲音越來越低:“夫人……發現國主的時候,他的裡褲湿透了。”


  依娜夫人面露憎惡之色。


  居然嚇得尿了褲子!難怪當初北戎大軍還沒攻城,尉遲達摩就獻上了降表。


  依娜夫人勾唇輕笑,丈夫如此懦弱,就算知道一雙兒女已死,也決計不敢報復她,有叔父瓦罕可汗做靠山,她可以在高昌為所欲為。


  她放下對丈夫的懷疑,命親兵繼續追蹤海都阿陵的蹤跡。


  半個時辰後,王宮禁衛過來請示,城中豪族聽說國主險些遇刺,怕海都阿陵去而復返,派出家兵進城保護國主。


  依娜夫人心生警覺,道:“不能讓他們進城!”


  她能控制尉遲達摩,就是因為王城守衛都是她從北戎帶來的人,而且她暗中收買了王宮禁衛。高昌豪族表面上對她恭恭敬敬,實則各懷鬼胎,假如豪族的家兵進城了,她還怎麼震懾王公貴族?


  王宮禁衛出去頒布詔令,回來時一臉為難:“夫人,楊家、孟家、張家的人說如果不能早點抓到刺客,他們寢食難安,必須加派人手保護王宮和宅院才能安枕。”


  依娜夫人面色鐵青,冷聲道:“那就讓他們夜裡都警醒些。沒有我的命令,家兵不許入城!”


  王宮禁衛頭上直冒汗,斟酌著道:“夫人,國主被送回來的時候,城中百姓都看到了,如今城裡人心惶惶,長此以往,隻怕不妥。”


  依娜夫人冷冷地瞥一眼身邊幾個近衛,假如他們昨晚能殺了海都阿陵,哪會有這些麻煩事?


  近衛不敢吱聲。


  王宮禁衛小心翼翼地說:“夫人,為今之計,不如以國主之名發布詔令,派遣城中豪族的家兵去追捕海都阿陵和他的走狗,如此一來,夫人既可以安撫人心,阻止各家的家兵入城,還能趁機削弱河西、河隴遺民。”


  依娜夫人沉吟片刻,合掌輕笑:“妙計!”


  高昌貴族大多出自河西、河隴望族,仗著家族根基深厚,每每陽奉陰違,她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他們要求派家兵入城,肯定是想奪回王宮,她不能讓他們如願。


  王宮禁衛說得對,既然他們以保護國主為借口,那她就把他們的家兵都打發得遠遠的!


  ……


  當天下午,王宮發布詔令,命豪族召集人手,駐防各處,嚴防刺客,再從家兵中挑出武藝出挑的人,湊齊十支隊伍,每隊五人,向東追擊刺殺國主的刺客。


  “依娜夫人說了,抓不到刺客就不必回來了!”


  豪族立即反對,他們要進宮保護國主,而不是被打發去荒漠吃沙子!


  “我們要見國主!”


  “我們要進宮護衛國主!”


  王宮前一片吵嚷聲。


  宮裡,依娜夫人冷笑連連:想趁機奪權?讓你們嘗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


  宮外,楊家宅院。


  楊遷聽完部下的匯報,摩拳擦掌,轉身衝進長廊,笑著道:“公主,您猜得不錯,我們的人喊得越大聲,依娜夫人越疑神疑鬼,不敢讓各家家兵入城。”


  廊前一道窈窕倩影,正抬頭仰望壁上斑駁的彩繪壁畫,聞言,轉過身,朝他一笑,一襲團窠紋窄袖錦袍,膚光勝雪,雙眸清亮。


  楊遷興奮難耐,走近幾步,壓低聲音說:“公主,人選我早就選好了,現在依娜夫人要求他們追擊海都阿陵,他們必須馬上動身。”


  說完,嘆口氣,仿佛很無奈,眼底卻掠過一絲陰謀得逞的興奮。


  瑤英和他相視一笑。


  她從蘇丹古那裡得知北戎斥候遍布西域,層層關卡嚴防死守,各個部落管理森嚴。


  想盡快向中原傳遞消息,難如登天。


  楊遷這些年招募了不少人手,他們願意冒死送信。


  瑤英相信他們的忠誠,不過光靠忠誠和毅力突破不了北戎人的封鎖,他們沒有北戎內部通行的文書銅符,走到哪裡都會被北戎騎兵追殺。


  她和楊遷討論了幾種掩飾身份的辦法:商人,僧侶,使團。


  最後,瑤英靈機一動:有什麼身份比依娜夫人的親兵更妥帖呢?


  有依娜夫人的詔令,隊伍可以暢通無阻,至少在高昌到瓜州、沙州這一帶的路途上,沒人會仔細盤查他們。


  所以瑤英和尉遲達摩才會向依娜夫人報信。


  依娜夫人能設伏殺了海都阿陵最好,失敗了也沒什麼,他們推算過每一個可能產生的結果,認為值得冒險。


  現在,他們從依娜夫人那裡得到詔令,拿到通關文書銅符,以護衛國主之名調集人馬,轉移秘密訓練的義軍,在高昌各地布置人手——這一切都在依娜夫人的眼皮子底下進行。


  楊遷情不自禁地感慨:“有了詔令,事情就順利多了。”


  瑤英提醒他:“不能掉以輕心,依娜夫人的詔令隻能用上幾個月,過了沙州,一切還得看他們的機變。”


  楊遷道:“他們知道此行艱難,無所畏懼。”


  瑤英點點頭。


  第一批出發的隊伍早就準備好了,王宮詔令送至楊宅,所有人立馬收拾行李包裹,預備動身。


  瑤英和楊遷為眾人送行。


  十幾個頭裹巾帻、腰佩寶劍、身著白氅的年輕人站在廊下,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到款款走來的瑤英,忙朝她行叉手禮。


  瑤英走到階前,眼波流轉,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了許久。


  他們如此年輕,又是如此堅定,如此勇敢,明知這一去很可能就是身首異處,依然義無反顧。


  瑤英斂容正色,躬身,朝眾人深揖到底,雙手三揖,行了個鄭重的軍禮。


  眾人屏氣凝神,十幾道視線落在她身上,目光灼灼。


  瑤英抬頭,望著眾人,“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呼氣兮成白虹。昔時太子丹在易水畔為荊轲送行,何等悲壯,永垂千古,今日我為諸君送行……”


  眾人神情凝重,目中豪情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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