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旌旗飄揚,樂曲聲穿雲裂石,曇摩羅伽一襲華服,身姿挺拔,等在城門前,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現出幾分不易覺察的焦急。


  長街人潮湧動,百姓知道瑤英今天出閣,換上最鮮亮的衣裳,頭戴鮮花,手捧禮物,堵在長街兩側,夾道恭迎。


  街旁茂盛的槐樹榆樹上掛滿各色彩綢,雲蒸霞蔚,花團錦簇。


  天還沒亮,鄭璧玉就叫人點起明燭,領著貴女們為瑤英妝扮,足足兩個時辰才在一片驚嘆聲中扶著她上馬車。


  瑤英端坐在車廂中,頭梳高髻,冠花釵十二樹,珠翠博鬢滿頭,深青色翟紋袆衣,素紗中單,織金鳳紋朱裳,眉心點翠,唇邊面靨,濃妝豔裹,手中執一柄團扇,遮住面容。


  馬車駛過長街,百姓歡呼雀躍,追在馬車後面,叫著瑤英的封號,恭祝聲如起伏的海浪。


  “祝公主和驸馬白頭偕老、比翼齊飛!”


  “公主和驸馬早生貴子!”


  “公主要經常回來看看啊!”


  瑤英不由得想起被迫和親時乘坐馬車離開長安的場景,那時她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回來,百姓泣別相送,哭聲震天。


  她回來了,家人安好,天下太平。


  這一次,所有人笑容滿面,李仲虔走在車隊前面,鮮衣怒馬,英姿勃勃,擺脫了李德的陰影,他比以前開朗多了。


  城門前的大道上,鮮花鋪滿路面,幾面雪白金紋的旗幟迎風飄揚。


  瑤英目光凝定在那幾面旗幟上,眼前浮現出初見曇摩羅伽的那天,唇角輕抿。


  當時絕望之下衝上去了,壓根沒有多想。


  她面龐淺笑氤氲,雲鬢豐澤,明豔動人,恍如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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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姓的歡呼聲愈加熱烈。


  禮官登上高臺,宣讀詔書。


  曇摩羅伽耐心地等候著,在他身後,藍衫白袍的王庭近衛騎士單手握拳,置於胸前,恭敬地朝他們的王後致意,莊嚴肅穆。


  等禮官讀出最後一個字,宣告禮成,李仲虔朝瑤英眨眨眼睛,“要是受委屈了,阿兄替你出氣!”


  說完,他和西軍將領一起退開。


  曇摩羅伽驅馬上前,翻身下馬,走到車窗前,俯身。


  這是王庭的風俗。


  一雙纖巧的手撥開車簾,瑤英含笑的面孔映入他的眼眸。


  曇摩羅伽怔怔地看著盛裝的她。


  瑤英笑意盈盈,容色嬌豔得街旁一樹樹盛開的花樹失了顏色,眼波流轉,顧盼間有種從內到外煥發出的豔光,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神女降世。


  他半晌沒有出聲,心裡被異樣的、難以形容的歡喜填滿。


  瑤英笑著扯住他的袖子,讓他靠近點,在他臉上啄了一口。


  王庭樂伎愈發賣力地吹奏樂器。


  曇摩羅伽回過神,看著落下的車簾,唇角慢慢揚起。


  王庭近衛騎士擁上前,簇擁著他們的王和王後,朝西而去。


  百姓追出一裡又一裡,依依不舍地目送車隊遠去。


  許多年後,這場盛大的婚禮仍然是長安百姓津津樂道的盛事之一。


  車隊剛出了京兆府,新娘示意馬車停下。


  曇摩羅伽立刻勒馬停下來。


  車簾晃動,瑤英探出車窗,拍開鬢邊搖搖晃晃的金鳳珠串,“羅伽,戴著這個太累了,我想換衣,想騎馬。”


  曇摩羅伽凝視著她,目光比從花間拂過的風還要溫柔。


  謝青牽來瑤英的坐騎,她摘下沉重的鳳冠,脫了袆衣,換上輕便的錦袍,蹬鞍上馬,長鞭一甩,迎著燦爛的日光,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馳騁。


  跑出一段距離後,她筋骨舒展,長舒一口氣,回眸一笑。


  曇摩羅伽催馬疾走,和她並辔而行,伸手握住她執鞭的手,緊緊扣住。


  “明月奴,我不知道該怎麼做一個好丈夫,你要教我。”


  瑤英挑眉,搖搖頭:“我也不會。”


  語氣俏皮。


  她不會上當了,他無措地說自己不知道怎麼做一個好情郎時,她一下子就心軟了,其實他主意大著呢!


  曇摩羅伽情不自禁地微笑,俯身吻瑤英的頭發。


  兩個人手牽著手,策馬徐行,地上投下的兩道影子緊緊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


  正如他們,執手同道,相伴一生。


第191章 番外一 無聊啰嗦的日常


  那是一個氤氲著馥鬱花香的春日。


  天空湛藍剔透,像一大塊凝凍住的藍寶石,冰川雪峰在烈日的照射下折射著幽藍的光,山巒雲杉林立,綠浪翻湧,山腰一片葳蕤翠綠,松林繁茂,爛漫山花點綴,山腳草甸萋萋,駿馬牛羊奔騰徜徉其中,數萬株野杏花樹散落於沃野河谷之間,競相盛放,燦若雲霞。


  曇摩羅伽領著眾僧做完早課,緩步走出大殿,袈裟拂過探頭探腦鑽進長廊石欄裡的花枝,被枝葉層層濾過的花光碎影落到他身上,仿佛有一叢叢繁花無聲地在袈裟上綻放。


  一榮一枯,不過一瞬。


  他手持佛珠,走過夾道,周身似有佛光籠罩,微風吹拂,滿院濃烈花香被他身上的沉水香氣衝淡,怒放的花朵、旺盛生長的樹木倏地變得幽冷阒寂。


  沾染了他身上的佛氣,再潑辣的生機也帶了幾分生死無常的超脫出塵。


  跟隨左右的僧人、近衛抬頭仰視他,無不心頭怦怦震動,屏息凝神,神態愈發虔誠恭敬。


  他想著剛才和僧人的辯經,神思幾乎入定,一陣說話聲從花樹另一頭傳來,清亮柔和,珠落玉盤。


  花枝跟著顫了顫,他的思路也跟著停了下來。


  他繞過蓊鬱的花樹,腳步微微頓住,抬起眼簾。


  花樹下,少女一手託著天竺金盤,一手採摘鮮花,一身毫不起眼的墨染僧衣,長發攏起,梳了個簡單的抓髻,墨黑發絲間隱約露出一角紅色絲绦,發鬢黑鴉鴉,襯得側臉光潔如玉,凝脂雪白,臉上脂粉不施,唇紅齒白,眼眸清澈,潋滟著春光,眼波顧盼間,自有一種青春年少的鮮妍韻致流轉。


  般若站在廊前,眉頭輕皺,指揮她摘花。


  她好脾氣地應答著,腰肢輕扭,面龐含笑,清風拂過,滿樹繁花撲簌簌灑落,她身上寬大的僧衣跟著皺起細密的褶紋,好似身披輕紗的神女從水中踱出,曹衣帶水,玲瓏的身姿一覽無餘。


  沉寂下去的花香陡然又變得芬芳濃烈。


  曇摩羅伽凝望著她。


  般若先看到了他,連忙奔下長廊,合十拜禮。少女也回過頭來,粲然一笑,手捧金盤,退到階下,跟著恭敬地行禮,仰望他的目光和其他信眾一樣,敬畏,信賴。


  不同的是,她的目光比別人多了幾分不自覺的親近。


  他知道這一點,利用她的無知無覺,默默地,可恥地縱容著。


  曇摩羅伽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轉身離開。


  緣覺送來奏疏,他坐在書案前批閱,花香襲來,長廊裡響起少女和近衛的說話聲。


  怕打擾到他,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他耳力過人,聽得一清二楚。


  般若讓她把供花送去佛像前。


  她含笑應了,從夾道入殿,穿著僧衣的身影一閃而過,將鮮花送到佛像前。


  般若嫌她行禮的姿勢不夠恭敬,絮絮叨叨個沒完,她肯定是有點不耐煩了,輕輕地嘆了口氣,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不過還是照著般若說的重新行了禮,回頭,眸子圓瞪。


  “這樣好了嗎?”


  她小聲問,眉眼間還是帶著笑意。


  般若端詳半天,點點頭,“比昨天好多了。”


  “多虧般若小師父肯教我。”她笑著說。


  般若驕傲地抬起下巴:“佛子殿中的供花,向來都是我打理的!”


  “你真厲害。”她語氣真誠。


  般若眉飛色舞。


  曇摩羅伽餘光看著她和般若俏皮地說笑,落筆的動作沒停。


  她有心哄一個人高興,可以讓那個人心花怒放。


  不一會兒,兩人說說笑笑著離開了。


  他繼續看奏疏。


  不覺半個時辰過去,殿中靜悄悄的,毡簾忽然輕響,她抱著一沓書卷出現在珠簾外,往裡張望了一下,躊躇片刻,悄悄退了出去。


  曇摩羅伽沒有抬眸,淡淡地道:“進來。”


  她拂開珠簾進殿,朝他拜禮,目光落到她的黑漆小案上,嘴角輕翹,坐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放下書卷,卷起衣袖,打開一隻木匣子,挑了一支筆,在鋪開的紙張上書寫。


  曇摩羅伽喜靜,平時坐臥禪定,近衛僧兵都在外面侍立,無事不敢進殿擾他,這段時日卻已經習慣她在身邊時偶爾發出的窸窸窣窣細響。


  清淡的、若有若無的甜香在空氣中嫋散。


  他始終沒有抬頭,看完所有奏疏,花香突然撲面而來,少女不知道什麼時候挪到了他身邊,纖長的手指扯了扯他的袈裟袖擺。


  “法師,您忙完了?”


  他視線在她指間轉了一轉。


  其實可以掙開的,隻要他掙一次,她以後絕不會有這種舉動。


  但是他沒有。


  他紋絲不動,威嚴沉靜地嗯了一聲。


  她撒開手,捧起帶來的匣子和紙張,鋪到他的書案上,“法師,您試試這種筆和紙,用圓杆作管,在紙上書寫更順暢,線條更細,而且不會暈墨。”


  曇摩羅伽接過她遞來的筆,握筆的地方溫熱,是她身上的溫度。


  他垂眸,試著在紙上書寫。


  果然如她所說,書寫更加流暢,不會大片暈墨,線條清秀,用這種紙筆書寫經文更為美觀。


  他寫了梵文、漢文和突厥文,用不同文字來比對效果,瑤英忍不住湊近了些,看著優美的文字從他筆尖寫出,贊嘆道:“法師的字真漂亮。”


  即使她看不懂,也分得出另外幾種文字飄逸遒美,筆力雄勁。


  她不知不覺越靠越近,如果有人從殿前伸進腦袋來看,會以為他展開一臂把她攬在懷中,他鼻端都是她身上的味道,花香,甜香,還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難以描繪的幽香。


  曇摩羅伽放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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