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他氣定神闲道,“待用過膳,我帶你出去走走。”


  虞靈犀手指蜷得緊了些,她知道寧殷是在岔開話題。


  寧殷那樣聰明,洞悉人心,隻要她表現出哪怕是一丁點的為難不舍,都騙不過他的眼睛。


  虞靈犀輕嘆了聲,按住寧殷的手,起身說得更明白些:“我是說,我必須要回虞府了。”


  寧殷依舊是闲淡的神情,看了她片刻,方低低一笑:“我習慣了做小伏低,極少在歲歲面前動怒。故而歲歲大概以為,我的脾氣很好。”


  他湊近些,抬起虞靈犀的下颌,溫聲道:“這張嘴,該罰。”


  他湊近時,虞靈犀下意識想抵住他的胸腔,又顧及他的傷,最終手足無措地抬指捂在了他的唇上。


  他的唇也是微涼的,觸之驚人。


  虞靈犀咽了咽嗓子,繼續道:“出來玩了兩日,我很開心。可是殿下,如今形勢,我不可能任性跟你走。”


  “玩?”


  寧殷垂眸品味著這個字,漆黑的眸中似是雲墨翻湧,又似是一片沉寂。


  虞靈犀知道自己必須說下去。


  她留在寧殷身邊的每一刻,對虞家和寧殷本人來說,都是莫大的累贅和危險。


  “自欲界仙都一見,歷經十月,我已給不了你什麼了。你如今文德兼備,快回去做王爺吧。”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撐起最完美的笑意道,“我也要準備嫁人啦!”


  寧殷很久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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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纖薄的晨曦刺破天際,金紗傾瀉,而屋內卻隻剩下沉默相對的影子。


  寧殷在盤算什麼呢?


  虞靈犀猜想,他大概是想把自己塞入箱子裡,鎖在小黑屋裡。他以目光為牢籠,將自己囚於其中,無從遁形。


  寧殷的確是這麼想的。


  薛家偽善,博盡虛名,自以為讓皇帝指婚就能吞下虞家僅剩的兵權。


  隻要虞靈犀說個“不”,寧殷有許多種方法讓薛岑消失,毀去這樁婚事。至於虞府上下其他人,能保住性命不死便可,其他的皆不在他的計劃範疇……


  可虞靈犀說要回去嫁人。


  哈,她甘願回去嫁給薛岑。


  溫潤的笑意褪盡,手中還未來得及送出的玉簪扎破了掌心的傷口,鮮血淋漓,恍如一夜黃粱夢醒。


  他嗤地一聲,眼底緩緩暈開瑰麗的暗色。


  記得他還是衛七時,小姐和他說過:她的心裡裝了許多重要的人,他每殺一個,就無異於往她心上捅上一刀。殺光了,她的心也就死了……


  你看,這些教誨衛七都記著呢。


  所以他不殺薛岑,他怎麼忍心往她心上捅刀呢?


  寧殷笑著將一支溫涼的物件插在她的發髻上,順手調整了一番角度,啞聲近乎瘋狂道:“我這條命賀你新婚,如何?”


  虞靈犀怔愣,不敢去摸他插在髻間的是什麼物件,不敢回應。


  “衛七。”她凝眉,喚了他們之間最熟悉的稱呼。


  “不可以嗎?”


  昨天的傷裂開了,他掌心鮮血淋漓,便用幹淨的袖子給虞靈犀擦了擦鬢邊沾染的血色,低聲道,“反正這條命,也是小姐撿回來的。”


  “你不會死的,不可以死。”


  虞靈犀睫毛簌然一顫,隨即更堅定地抬眼,“因為你是寧殷,是我認識的強悍聰明、無堅不摧的寧殷。”


  我曾許了你四個願望。


  虞靈犀在心裡道:一為待你如客卿,竭盡所能提供藏身庇護;二為七夕祈願,許一個“事事如意,歲歲安寧”;三為許你暫不婚嫁,守著虞府度過餘生;四為……


  四為允你從虞府帶走珍愛一物,你帶走了我。


  虞靈犀在心裡說了聲“抱歉”,後兩個願望,她要食言了。


  她的重生改變了宿命的航道,一切朝著不可預知的方向發展。


  大業未成,虞家與寧殷的關系一旦擺在明面上,於兩家而言皆是滅頂之災。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穩住父兄韜光養晦,將寧殷送回他應有的軌跡。


  直至他如前世那般無牽無掛,所向披靡,將天下江山踩在腳下。


  朝陽自屋脊升起,驅散一室陰暗。


  虞靈犀眼中泛著粼粼的光,終是盈盈一福,一禮到底。


  再起身時,她眸中一片溫柔的寧靜。


  “再見,衛七。”


  她告別的笑顏美麗如初,後退一步,朝門外走去。


  指尖觸及門扉時,身後驟然傳來了低啞的咳嗽聲,像是悶在喉中,要將髒腑咳出來似的。


  虞靈犀沒有回頭,她不能回頭。


  青嵐已經安排好一切,等候在廊下。


  她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朝青嵐走去,倦怠道:“回去吧。”


  門關攏,將房間分成泾渭分明的光與影。


  劇烈的咳嗽過後,寧殷才慢慢直起身子,寡淡的唇色染上了些許血氣。


  “裝可憐已經沒有用了,是嗎?”


  他身形浸潤在陰影中,望著門扉外消失的陰影,頗為失望地“嘖”了聲。


  若是以往,小姐定會皺著眉跑回來,又心疼又著急地嘟囔一句:“怎麼搞成這樣了啊?”


  寧殷扯了扯嘴角,而後忽地皺眉,喉間湧上一股腥甜。


  他咽了回去,抬指漠然拭去唇角的嫣紅。


  人都不在了,示弱又有誰心疼呢?


  大概有了那口血的滋潤,他蒼白的臉色也漸漸有了些許人氣,唇色浮出豔麗的緋紅,整個人俊美昳麗得不像話。


  歸鳥倦林,他的靈犀鳥兒還是跑了。


  沒關系,他說過的:若鳥兒有朝一日厭倦了他這根枝頭,他便搶一片天空,將她圈養起來——


  用鏈子拴著,便是她用溫聲軟語婉轉哀求,也絕不松手。


  寧殷冷然低笑。


  他一點也不會可憐她,誰叫他是天生的壞種呢?


  ……


  一路上,青嵐都在擔憂虞靈犀的狀態,欲言又止。


  初秋的太陽明亮炙熱,虞靈犀卻感覺不到絲毫溫暖光亮。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驛館的,隱蔽的後門外,虞煥臣幾乎立刻起身,朝妹妹奔赴而來。


  “歲歲!”


  虞煥臣的聲音有擔心,亦有釋然。


  他披著滿身冷露,連眼都不敢眨一下,在此處守了整整一夜。


  他眼睜睜看著夜裡那批刺客殺回來試探寧殷,可按照約定,卻不能出手暴露。


  虞煥臣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那半宿的。


  他懊惱煎熬,無數次後悔不該縱容妹妹離府,不該心軟答應許她兩天時間告別。他既擔心歲歲受傷害,又擔心她衝動之下不會回來了,那整個虞府將面臨前所未有的災難。


  可歲歲回來了,哭著回來的。


  “兄長。”


  虞靈犀隻叫了兩個字,便哽住了嗓子,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淌了出來。


  她加快腳步,不管不顧地撲進兄長懷中,像是溺水之人急切地尋找一根浮木,很輕很輕地問:“兄長,我有些難受。是不是我這一輩子……再無生趣了?”


  “不會的。”


  虞煥臣揉了揉妹妹的發頂,卻摸到一根陌生的、帶著血漬的簪子。


  他自然地別過目光,低聲安慰:“歲歲以後還會遇見很多有趣之人,快樂的事。會開開心心,幸福到老。”


  “是麼?”虞靈犀笑笑。


  可她總覺得自己的兩輩子,已經像從驛館到後門的這條路一樣,走到頭了。


  虞煥臣早準備好了一輛低調的馬車,將妹妹送回府邸。


  虞靈犀想,自己此時的臉色定然很差,因為嚴厲剛毅的父親一句責備之言都沒有,隻溫和喟嘆道:“回來就好。乖女,回房好生歇息。”


  沒人知道這兩日裡,虞家頂著怎樣的壓力。


  虞靈犀回了自己的廂房,在榻上坐了一會兒。


  她想起了寧殷插在她發間的那物件,不由尋來銅鏡,將那東西小心取下來一瞧,才發現是支打磨得水滑的白玉螺紋瑞雲簪。


  不,說是白玉簪有些不太準確。


  玉身底色的確是上等的極品白玉,卻偏偏在雲紋上暈開一抹紅霧般瑰麗的血色,雅而不素,豔而不俗。


  這是千金也買不到的罕見成色,更遑論簪身每一筆雕工都精致無雙。


  不知為何,虞靈犀又想起前世寧殷的那句話:“聽說人血養出來的玉,才算得上真正的稀世極品。”


  虞靈犀閉目,將簪子貼在心髒的地方,於榻上緩緩蜷緊身子。


  ……


  虞靈犀病了,夜裡便起了高燒。


  自從去年秋重生而來,她有意調養生息,便極少再生這般來勢兇猛的病。


  高燒反反復復,連宮裡的太醫都束手無策。隻有虞靈犀自己知道,她的病根在心裡。


  太累了。


  重生一年,她千方百計避開了一個災難,後面卻緊接著有第二個、第三個在等著她……應付不完的算計,數不盡的危險,令她心力交瘁。


  她偶爾想,算了吧。


  然而念及好不容易救回來的父兄和家人,想起有個人含笑喚她“寶貝”,終歸是舍不得。


  唯一慶幸的是,大病一場,賜婚之事自然暫且擱下。


  深夜,服侍湯藥的小婢伏在案幾上,累極而眠。


  虞靈犀的意識在冰窖和烈焰中反復煎熬,尋找夾縫中的一絲清明。


  身體沉得像是鐵塊,她迷迷糊糊睜開眼,似是看到飄飛的帳外坐著一個人。


  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輪廓。


  他一言不發,隻是隔著帳紗靜靜地看著她,像是一座浸潤在暗夜中的冰雕。


  虞靈犀覺得自己魔怔了,不知為何就想哭,想喚他,可幹燥的喉嚨裡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支撐不住,復又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醒來時帳外空空,一片悵惘。


  病情勉強穩定時,已是中秋。


  唐不離來虞府看她,總算給被湯藥苦到失去味覺的虞靈犀帶來了一絲亮色。


  從唐不離的嘴中,虞靈犀零零碎碎知道了自己生病的半個月裡,發生了許多事。


  比如唐老太君久病纏身,便從世家子中給孫女挑了個夫婿,前些日子已經下了訂親禮。


  唐不離對這樁婚事嗤之以鼻,又無可奈何。


  唐公府沒有男丁,那些空有虛名的世家子弟肯纡尊降貴百般求娶,不過是想吃絕戶。


  譬如寧殷順利通過考驗回宮了,恢復了皇子身份。


  又譬如太子多方排擠,七皇子在宮中過得十分低調……


  “對了,下個月秋狩,所有文武重臣和世家子弟都在受邀之列。歲歲可要一同去看看?”


  唐不離一邊給虞靈犀削梨,一邊拿眼睛瞄她,“七皇子也會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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