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修車的叮當聲響起,虞靈犀獨自在車內坐了會兒。


  她先前託唐不離送出的請帖和燈籠,卻並未收到半點回音,也不知寧殷看出她的暗示不曾。


  按照前世的記憶推演,寧殷血洗金鑾殿、殺兄弑父亦是這年歲末的事,距離如今不過一月之遙。


  可惜,她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七日之後,便是她的婚期。


  若是幸運,在塵埃落定之後,興許虞家能為她換來一紙和離。


  或許這便是篡改命運的代價,未必事事都能如意。


  正想著,忽聞馬車又是一陣哐當傾斜。


  沉默了片刻,外頭傳來侍從小心翼翼的聲音:“小姐,另、另一邊車辋也壞了。”


  “……”


  虞靈犀今日的妝扮不適合騎馬,現在再去尋車轎已是來不及。


  何況她正好懶得入宮虛與委蛇,便道:“歸府吧。”


  宮中。


  帝王祭天,冗長的祝詞祭文過後,百官及命婦貴女、世子王孫等分成兩列,於紫英殿入座酬樂。


  虞淵看了眼,薛家的人也沒來。


  據說薛右相因為薛岑被抓狎妓之事動了肝火,告假在家養病,不曾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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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回想起最近的動靜,虞淵思慮頗沉。


  殿前,虞辛夷一身百騎司的戎服,背負良弓箭矢,護衛一眾內宮妃嫔的安危。


  見到虞淵闊步入席,她朝後頭看了眼,問道:“父親,歲歲呢?”


  “馬車壞了,許是趕不及宴飲。”


  虞淵三言兩句解釋清楚,又告誡道,“今日值守宮門的禁軍有些眼生,你當眼觀六路,切不可馬虎大意。”


  “女兒省得。”虞辛夷道。


  虞淵一走,便聽一個清爽的少年音傳來:“虞司使!”


  虞辛夷一聽這個聲音就忍不住想翻白眼,轉身一看,果真是南陽小郡王寧子濯。


  “小郡王。”


  虞辛夷隻好抱拳行了個禮,這少年素愛招貓逗狗,這樣熱鬧的宮宴定然是不會錯過的。


  寧子濯穿著一身淺金白的郡王袍子,馬尾高束,笑吟吟跑過來道:“虞司使,本王方才嘗了一塊透花糍,滋味甚佳,你也嘗嘗!”


  說罷當著眾人的面,大咧咧把從宴會上順來的漂亮糕點塞到了虞辛夷手裡,十分高調且順理成章。


  虞辛夷覺得,這小子身後就差豎一條尾巴狂搖了。


  身後的百騎司下屬目不斜視,想笑又不敢,憋得臉紅脖子粗。


  “諸君不必拘謹,請開懷暢飲!”


  皇帝舉杯,群臣起身回敬,宴會便正式開始,一時歌舞絲竹嫋嫋,編鍾齊鳴,靡麗無雙。


  殿門外忽然走進來一個人。


  太子寧檀一身素衣,被發跣足,與衣著華麗的百官命婦格格不入。


  絲竹編鍾聲戛然而止,互相祝賀的百官漸漸安靜了下來,皇帝的臉色瞬間沉得宛如鍋底。


  私藏龍袍之事雖然壓下來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何況寧檀蠢得那般高調,大家多少能猜到一點。


  “你應在東宮修身自省,來此處作甚?”皇帝板著臉問。


  “兒臣有愧父皇、母後教誨,夙夜難安,值此冬節大典,特來向父皇和天下人叩首請罪。”


  寧檀赤足踩在地磚上,整個人凍得哆哆嗦嗦,神情哀戚道,“求父皇給兒臣一個當面悔過的機會!若百官依舊覺得兒臣德不配位,兒臣……甘願將儲君之位讓賢!”


  虞辛夷極輕地嗤了聲。


  她看著以額觸地,涕泗橫流的太子,心道:他這是唱的哪一出?


  席上的虞淵亦是面色凝重,遠遠觀望。


  皇帝面色緩和了些,道:“知錯能改,罪不至死。有什麼話,你便說吧。”


  寧檀從宮婢託盤中取了一杯酒,起身道:“天昭七年,父皇立孤為太子。為儲君六年,毫無建樹,不曾碰過一次奏折,不曾理過一次政務……”


  這番話,實在不像是昏庸好色的太子能說出口的。


  虞辛夷皺眉,她感覺不太對勁。


  果然,下一刻,寧檀抬手轉身,指尖直指座上天子,哀戚的面容呈現出壓抑到極致的扭曲:“……那是因為,孤的父皇——當今天子,將他兒子防賊一樣防著!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太子,而是一個傀儡,一具言聽計從的雕塑!”


  太子瘋了,竟敢當眾辱罵皇帝!


  滿座哗然色變。


  “您為什麼不聽兒子解釋?為什麼?”


  寧檀面色通紅,攥著杯子怒吼,“為什麼啊!”


  皇帝剛緩和的臉色又倏地繃緊,額角青筋突起道:“太子,你魔怔了!”


  “是,是!那也是被您逼的!您不許兒子染指皇權,又不許兒子無能好色,太子之位說給就給說奪就奪,做您的兒子真的好難、好難啊!”


  寧檀笑了起來,嘶聲道,“在您眼裡,我不是太子。我就是一條你高興時施舍,不高興時一腳踢開的狗!”


  哗啦一聲玉器碎裂的聲響,寧檀狠狠摔碎了手中的酒盞。


  離皇帝最近的王令青率先發難,繼而是雲麾將軍李冒與兵部侍郎劉烽領著甲衛一擁而進!


  利益之下,沒有絕對的忠誠。


  對於貪心不足之人來說,助太子繼位後“封王封侯”的承諾,足以驅使他們做任何事。


  碎玉飛濺,映著滿殿寒冷的刀光劍影。


  七皇子府。


  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六七具屍首,有宦官,亦有宮婢,都是東宮或是宮裡安插進來的細作。


  此時俱是身體扭曲地躺在血泊中,被滅了個幹淨。


  他們背後的主子都活不過今日了,這些礙事的老鼠自然也不能留。


  寧殷吩咐:“清理幹淨。”


  屍體被拖走,幾盆水潑下,不稍片刻,階前锃亮如新。


  侍從接了密信,快步穿庭而來,稟告道:“殿下,東宮已有動作,沉風等人亦準備妥當,咱們是否……”


  寧殷坐在獸爐邊,仔細將手擦幹淨。


  直至冷白的指節都擦到發紅,燻去滿身血腥味,方倚在窗邊書案上,把玩著手中玲瓏妙曼的黑色玉雕,一寸一寸,輕輕摩挲。


  “收網不可操之過急,等著。”寧殷道。


  他剛在宮中站穩腳跟,麾下除了假死混入禁軍中的沉風和李九,能用的人十分有限。


  何況既然是回來復仇,自然要等裡面君臣反目、父子相殘,慘慘烈烈死得差不多了再登場。


  “殿下,還有一事。”


  “說。”


  “屬下依照計劃讓虞府的馬車壞在半路,且命人堵了街道,可還是未能阻止虞大將軍……”


  侍從躬身,滾了滾喉結,方低聲道,“他孤身策馬,進宮去了。”


  摩挲玉雕的手一頓。


  寧殷睥目,俊美蒼白的臉逆著冷光,重復道:“哦,進宮去了?”


  他明明是輕描淡寫的語氣,那侍從卻背脊生寒,忙跪伏道:“屬下失職!可否要將計就計脅迫虞將軍,讓他裡應外合……”


  “不必。”


  虞淵是個一根筋的武將,雖然迫於皇帝的打壓猜忌,不得已暗中給了自己些許便利,但並不代表他會認同自己那些瘋狂血腥的想法。


  除非……


  寧殷望著掌心的美人玉雕,指腹碾過纖毫畢現的眉眼。


  ……


  虞靈犀坐在花廳中,眼皮直跳,總覺得心神不寧。


  “歲歲?”


  虞夫人連喚了好幾聲,虞靈犀才回過神來,笑笑道:“阿娘,什麼事?”


  蘇莞有些擔心,拉住她的手道:“阿娘是問你,陪嫁過去的禮單可有要修改之處?”


  虞靈犀掃了一眼那燙金的冗長紅禮單,眼睫垂了下去:“都聽阿娘的。”


  虞夫人何嘗看不出女兒的心事?


  女兒與薛二郎兩小無猜,可到底隻有兄妹間的濡慕,並無男女之情,卻偏偏被一道賜婚的旨意綁在一起。


  聽丈夫說,歲歲原有機會逃走的。但為了顧全大局,亦是為了這一大家子人的安危,她依舊選擇了乖乖回家。


  她這個做阿娘的,如何不心疼呢?


  嘆了聲,便聽門外傳來了急促的馬蹄聲。


  和平日父子歸府的動靜不同,這陣馬蹄凌亂且倉促,來來往往紛雜得很。


  虞煥臣已經換上了甲胄,風塵僕僕地推門進來,帶起一陣冷冽的寒風。


  “歲歲,你和母親還有阿莞待在家中,無論是何動靜都不要出門。”


  他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啞沉,全然沒有了平日的爽朗。


  虞靈犀安撫好阿娘和嫂子,剛追出去,便見虞家軍麾下的幾名心腹將領已整裝待發,正在商議著什麼。


  “……皇上將軍權一分為三,現在咱們想調兵勤王,還需要聽戶部和太監的指令,這如何來得及!”


  其中一人氣笑了,憤然道,“若私自調兵,又要扣咱們一頂謀逆的帽子!真真是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


  “父親和虞辛夷還困在宮中,不能不管。”


  虞煥臣當機立斷,“你們先去調動所有能調動的禁軍,玄武門聽令。即便不能貿然行動,也能震懾逆黨……”


  隨即,虞煥臣扭頭看到了庭中站立的妹妹,不由一怔。


  “歲歲。”


  虞煥臣揮手示意下屬前去安排,自己則按刀朝妹妹走來。


  虞靈犀看著兄長身上的銀鱗鎧甲,蹙眉問道:“宮裡出什麼事?”


  虞煥臣看著妹妹通透的眼眸,想起她先前說過的年底會有大亂的預言,還是說了實話:“太子趁冬節宮宴造反,將赴宴大臣命婦等三百餘人囚於紫英殿,脅迫天子退位。”


  虞靈犀腦中一空,所有缺失的記憶都在此刻連接成環。


  她終於明白,自己前世重病臥榻時錯過了什麼——


  是一場宮變,一場足夠讓寧殷坐收漁利、血洗朝堂的動亂。


  太子和皇帝自相殘殺,總會敗一人,而剩下的苟延殘喘之輩,便如瓮中之鱉,根本阻攔不了寧殷的腳步……


  但是前世的動亂中,沒有兄長和阿爹的存在,這是寧殷復仇計劃中唯一的變故。


  一個,非常危險的變故。


  “兄長,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虞靈犀認真道。


  “當然!”虞煥臣點頭。


  從災糧的幕後真兇到衛七的真實身份,從薛家的兩面三刀到她說過的年底必有大亂,妹妹預料的太多事都變成了現實,虞煥臣沒有理由不信她。


  “不管這場宮變中發生了什麼,請兄長救出阿爹和阿姐,也保護好七皇子。”


  虞靈犀深吸一口氣,朝哥哥行了大禮,“求兄長幫幫他!”


  前世,寧殷殺光了所有人,用近乎自毀的方式站在天下至高的位置,卻也承受著最惡毒的謾罵和反噬。


  如果可以,這輩子她要讓寧殷得天下權勢,還要得眾人敬重。


  讓他從前世那個倒行逆施的瘋子,變成名正言順的英雄。


第66章 俘虜


  紫英殿已淪為人間煉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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