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你如何知曉,令弟定會將有毒的杯盞給虞二姑娘?”


  屏風後的人長嘆道,“薛二郎滿腔痴情,並非三兩月能消弭的。若他下不去手呢?”


  薛嵩似是早已料到如此,頷首道:“主上說得對,阿岑生性純良,他必定下不去手。”


  屏風後凝滯了片刻,那人問:“那為何還讓他……”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臣才告訴阿岑,一定要將鳳杯給虞靈犀,讓他自己執龍杯。”


  薛嵩沉默了一會兒,冷肅道,“阿岑心中起疑,必定偷換杯盞,代虞靈犀受過。”


  他從來不相信自己那個一張白紙似的弟弟,他相信的,隻有自己對人心的把控。


  所以那毒,其實是抹在了龍杯中。


  虞府,水榭。


  薛岑呼吸緊了緊,短促道:“等等。”


  虞靈犀收回手,略微疑惑地看向他。


  “二姑娘嗜辣,此酒味道稍淡。”


  薛岑伸手去摸腰間掛著的小綢袋,大約心不在焉,小綢袋解了許久才解下。


  薛岑歉意地笑笑,從袋中夾出兩顆椒粉甘梅,置於面前的琉璃酒杯中。


  虞靈犀恍了恍神,這麼多年了,薛岑竟然一直隨身攜帶著她喜好的東西。


  不過今日既是要分道揚鑣,他此舉是否太過親昵多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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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想著,薛岑將那隻雕龍紋的琉璃杯推至她面前,笑了笑:“二姑娘,請。”


  他率先端起自己的那隻鳳杯,鄭重一舉:“這一杯,敬過往兩小無嫌。”


  說罷頓了頓,仰首一飲而盡。


  薛岑本就端正克己,從不酗酒,飲得急了,嗆得他眼角湿紅。


  他攔住想要勸解的虞靈犀,又斟了一杯道:“這一杯,敬未來春風萬裡。”


  虞靈犀總覺得,此刻他的眼底藏了太多東西,仿佛要溢出來似的。


  她按捺心底的遲疑,面不改色地端起自己面前那隻龍紋琉璃杯,與薛岑遙遙一舉。


  小廝端著酒壺,目光一眨不眨地落在虞靈犀緩緩靠近唇瓣的杯沿上。


  虞靈犀幾不可察地抿了抿唇,眼底映著酒水的波紋,浮光掠影。


  在杯盞即將觸碰嘴唇的一刻,虞靈犀微微一頓。


  繼而薛岑忽的伸手過來,奪走了她手中的那杯酒,仰首一吞而下。


  虞靈犀阻止不及,那名小廝也因驚愕而僵愣在原地。


  趁著監管他的小廝沒反應過來,薛岑紅著眼嘶聲道:“酒裡有毒,別碰!”


  須臾一瞬,那名小廝回過神來。


  知曉壞事,他轉身欲跑,卻被趕過來的虞煥臣一掌擊翻在地。


  這名小廝身手極為了得,一骨碌爬起來,迅速踩著假山攀上圍牆,朝外邊逃了。


  虞煥臣欲追,又擔心水榭中的情況,遲疑了一瞬,還是將追擊的任務交給青霄等侍從,自己大步朝薛岑走去。


  “把地上的琉璃杯收好,去叫太醫!快去!”


  想到什麼,虞靈犀眼中的詫異漸漸變成驚駭,向前一步道:“我那杯酒裡有‘百花殺’是不是?快吐出來!”


  “來不及了。”薛岑隻是輕輕搖首。


  從阿兄故意拿虞靈犀和靜王的婚事反復刺激他開始,他便有了懷疑,被至親背叛的絕望擊破了他殘存的希冀。


  他沒有別的辦法,與其換別人來對付虞靈犀,不如他自己冒險一趟。


  薛岑眼角微紅,撐起一個溫和的笑來:“若不這樣,我沒機會將消息告知你。”


  虞靈犀一時無言。


  作為前未婚夫,薛岑此番登門有些突兀。


  若是在上輩子,虞靈犀或許沒什麼心防。


  她應約見面,隻是想著薛家如果像前世那樣,借薛岑的手來害她和寧殷,她便可順勢而為揪住薛嵩用“百花殺”殘殺異己的把柄。


  可她沒想到,薛岑竟會傻到自己吞下那杯毒酒。


  虞靈犀被虞煥臣攙扶住的薛岑,勉強保持鎮定:“兄長,給他催吐。”


  “阿岑,吐出來!”


  虞煥臣面色冷峻,伸指按壓薛岑的腹部穴位催吐,可根本來不及。


  沒人比虞靈犀更清楚百花殺的藥性有多狠。


  “不……不必管我。”


  薛岑抓住虞煥臣的手,抬頭看向虞靈犀,倉促道,“他們做了兩手準備,在婚宴儀賓中亦埋了刺客,欲行刺靜王!此番我失敗,打草驚蛇,他們的行刺計劃必將提前……去幫他吧,快去。”


  薛岑的眉眼溫潤依舊,隻是多了幾分從容的決然。


  虞靈犀後退一步,以眼神拜託兄長處理眼前之事,而後飛快轉身跑去。


  夕陽收攏最後一絲餘暉,薛岑微紅的眼中湮沒著寧靜。


  “幸好……”


  幸好這一次,他沒有來遲。


  ……


  馬車自靜王府而出,朝永樂門行去。


  案幾上燻香嫋散,寧殷屈指抵著額頭閉目小憩,垂下的睫毛在眼睫下投下一圈陰影。


  他極少做夢,這兩天卻反復夢見自己走在一條悠長的黑色密道中,像是永遠沒有盡頭。


  但這一次,他觸碰到了終點。


  像是一扇門,用力推開,幽藍的微光迎面而來。


  是一間狹窄的鬥室,螢藍的光的便是從鬥室中的冰床上散發出來。而那藍光的中心,安靜地躺著一位烏發紅唇的美人。


  “靈犀。”


  寧殷審視著冰床上熟睡的美人,伸手去觸碰她僵硬的嘴角,卻隻碰到了一片冰冷。


  心髒驀地劇痛。


  察覺到什麼,屋檐上的灰隼驟然撲飛,尖利的隼鳴伴隨著破空的凌寒聲刺破夜空。


  寧殷倏地睜眼,略一側首,森寒的刀刃便迎面刺過來。


  冷光映在眸中,一片霜寒。


  片刻,行刺的儀賓手臂傳來一聲毛骨悚然脆響,繼而刺進馬車中的那柄刀刃飛出,貫穿了他的喉嚨。


  刺客眼中還殘留著不可置信,如破布娃娃般,晃蕩蕩被釘在了坊牆上,綻開一片血花。


  “總算上鉤了。”


  隱藏在暗處的沉風松了口氣,又曲肘頂了頂身側的折戟,“殿下為何不在王府裡處置這群刺客,而要費力將他們引來此處。”


  折戟看了眼巷中的刀光劍影,隻說了一句:“因為王府明天大婚。”


  殿下是絕不會允許這些雜魚將王府的磚瓦染髒,他要幹幹淨淨地迎娶虞二姑娘。


  “上。”


  折戟反手取出背負的重劍,瞧準時機率先衝了出去。


  牆頭的桃花灼然綻放,一片粉紅霞蔚。


  微風淺動,月影扶疏,桃花飄飄蕩蕩墜落在地,被汩汩蜿蜒的粘稠染成詭譎的鮮紅。


  寧殷蹙了蹙眉,嫌惡地拭去手上沾染的一點血漬,睨向牆角四肢俱斷的刺客。


  這是十名頂尖刺客中唯一的活口,卻也和死了差不多。


  那刺客斷線木偶般癱坐在屍堆中,口鼻溢血,卻仍笑得張狂。


  “死到臨頭了,還囂張什麼?”


  沉風嘀咕著,走向前道,“喂,你笑什麼?是不是還有什麼詭計?”


  刺客嗬嗬兩聲,然後忽的噴出一口血箭。


  血沫飛濺,有什麼畫面在寧殷腦中飛速掠過。


  鮫绡榻上,有誰一口黑血噴出,染透了他雪色的衣襟。


  歲歲。


  心口刺疼時,他茫然踉跄了一步。


  “殿下!”


  折戟下意識想攙扶他。


  寧殷卻是自己穩住了身子,壓下喉間湧上的腥甜。


  猜到什麼,他徑直越過侍從,翻身上馬時,手中短刃狠狠刺入馬臀,就這樣帶著一身血氣朝虞府疾馳而去。


  “我曾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我因此而死,留你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是夢嗎?


  如果隻是夢,為何他的心會這麼疼。


  如果不是夢……


  馬匹吐著白沫嘶鳴,人立而起,寧殷看到了領著一隊侍衛準備出門的虞靈犀。


  兩人隔著幾丈遠的距離對視,一時悄寂無聲。


  “寧殷!”


  看到他安然無恙地出現在自己面前,虞靈犀眼眸一亮,長松了一口氣。


  但緊接著,她的心又提了起來。


  因為寧殷的臉色實在太糟糕了,面頰在暗夜中近乎蒼白,下颌上濺著血珠,雙目深陷,是這輩子從未有過的蒼冷沉重。


  他的眼睛那樣黑,蘊著暗色的紅,虞靈犀一時看不透他眼底翻湧的情愫是什麼。


  她擔憂地小跑過去,仰首道:“你沒事吧?我方才聽說薛家買通刺客……”


  話未說完,寧殷已翻身下馬,高大的身影將她整個兒罩在其中。


  他垂眸盯著虞靈犀的面容許久,而後抬起擦拭幹淨的手指,如同確認什麼般,輕輕碰了碰她的嘴角。


  “寧殷?”虞靈犀疑惑。


  寧殷卻是低低笑了起來,沾著鮮血的笑靡麗瘋狂。


  “是暖的啊。”


  他撫著虞靈犀的臉頰,露出滿足的神情。


  “寧殷。”


  虞靈犀順勢握住了他的手指,讓他更直觀地感受自己的體溫,輕輕問道,“你怎麼了?”


  牆下的燈影搖晃,寧殷的眼中吞噬著光。


  “我夢見你躺在黑屋的冰床之上,不會笑,不會說話。我觸碰你的臉頰,卻隻有僵硬的冰冷。”


  寧殷的嗓音一貫低沉好聽,優雅而偏執,“我的歲歲,怎麼可能變成那副樣子。”


  虞靈犀心髒一緊,像是被人猛擊一拳,漫出綿密的疼。


第87章 浮現


  寧殷和虞靈犀不太一樣。


  許是巧合,又或許因為薛家故技重施的緣故,才促使他夢見了上輩子的零碎片段。


  這實在是匪夷所思。


  但歷經重生後的種種,再匪夷所思的事也不過是久別重逢。


  虞靈犀有很多話要說,她獨自背負著這個秘密走了太遠太遠,不曾有過盡情傾訴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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