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終於能痛痛快快洗一個熱水澡確實舒服,隻是過程令人提心吊膽,倒不是因為氏神飄在附近,而是因為洗到一半澡堂裡來了其他人,而且她還終於發現,這是個男澡堂。


  她在最內側一間,旁邊幾間進了人,那幾個人一邊洗一邊聊天。幾位大哥似乎是負責守衛神龛院落的,雖然表面上一派冷硬嚴肅的風格,但是洗澡的時候竟然很能聊。


  羅玉安聽著他們從換班周期聊到銷假回去之後去哪玩,再聊到了氏神。


  經過這段時間偶爾在外面院子聽到的三言兩句,羅玉安已經知曉氏神是秦氏一族的氏神,秦氏是有神庇佑所以龐大繁茂的家族,這些人都是秦氏族內挑選過來,除了兩位氏女,其餘人隔一段時間都會輪換。


  “聽氏女說,這一次蘇醒的氏神性情很溫和,先前秦明朗和秦明城犯了那麼大的錯誤,疏忽了祭品,都沒有剝奪他們的姓氏,隻是把他們趕到邊緣區去了。”


  “那我們這一期的護衛任務應該是比較輕松的,至少不會死人。”


  “前兩年那一期才是慘,那一次蘇醒的氏神性格冷酷,在他蘇醒期間犯錯了的秦氏族人都沒什麼好下場,連守衛都因為被他察覺有不當行為死了兩個。而且那位對‘刑’非常偏愛,那一年送到本家來接受‘祝福’的嬰孩估計以後都會被影響變成‘酷吏’。”


  “說到這個,以前也有一次。知道叔祖秦非珺嗎?現在當首席判決官,被譽為‘行走法典’那位老人家。據說叔祖出生那一年,氏神蘇醒的性格就特別嚴苛冷酷,所以叔祖他們那幾個被氏神祝福過的孩子也被影響,他們修改過制定的律法,還有叔祖作為判決官判的那些案子,犯人統統都得到了最嚴重的處罰。”


  羅玉安聽著這些八卦,腦袋越來越低。這些人不知道,他們在八卦他們氏神的時候,氏神本人就坐在旁邊的洗澡間隔斷上,帶著溫和笑容靜靜聽著。


  稍稍抬頭往上瞄了一眼,羅玉安看見氏神垂下的白袖子,加快了洗澡的動作。


  趁著那些人還在洗澡沒出來,羅玉安趕緊換上幹淨浴衣溜出去,再次拉上了氏神的袖子,在他的帶領下回去。她第一次來這裡時走過的走廊,還是同樣黯淡的光線,她卻不覺得害怕了,甚至還想聊天。


  “您是每次隔一段時間就會沉睡嗎?”


  氏神微笑點頭。


  “那,每一次蘇醒都會呈現不同的性格?”


  氏神微笑點頭。


  “您會記得從前發生過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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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玉安三連問,隻有她一個人發出的輕微腳步聲回響在走廊裡。


  氏神終於不再微笑點頭了,他的語調和這夕陽一樣徐徐沉落:“氏神不會忘記任何事,每一個家族的式神,都是一本越來越臃腫的族譜與家族記事。”


  羅玉安詫異,“每一個家族……難道除了您還有其他的氏神?”


  氏神側頭,帶笑的神情像神像被凝固的面具,他說:“這個世界並不似普通人眼中那麼簡單。”


  風聲嗚嗚穿過走廊,穿過她空蕩蕩的浴袍,讓她感到有些冷。


  是的,這隱秘世界的真實模樣,才在我面前揭開一角。羅玉安沒有再試圖詢問相關的問題,看見路邊一叢開得正好的菊花,折了兩枝拿在手裡,準備回去換下神龛裡即將凋零的花。


  “我怎麼覺得最近換下來的供品偶爾會少掉一點?”


  “那股若有似無的臭氣也不見了。”


  “躲藏的祭品還是沒有痕跡,究竟是死在哪個角落裡了,我們沒找到難道是氏神已經處理了?”


  “要讓氏神親自處理這樣的小事,我等真是太羞愧了。”


  羅玉安聽到兩位氏女例行的嘮叨,心中毫無波瀾,吃完飯就走。她就像個活著的幽靈一樣在這處古宅裡生活著,比起最開始被她們嚇到,她覺得現在應該反過來,如果哪天她現出痕跡,估計會把這兩個氏女給嚇到。


  跟隨兩位氏女學習的幾個年輕女孩子似乎是作為下一任侍女來培養的,雖然氏女強調要將侍奉氏神作為生命的唯一,希望幾個接班人能專心學習,但是有兩位總是不太認真,會悄悄躲起來玩手機。


  羅玉安許久沒看到手機了,有一回恰好撞見兩人在那玩手機,忍不住就湊過去看,氏神也順著她的意思過去了。羅玉安站在那兩個女孩子身邊探頭去看她們的手機屏幕,氏神則飄在一旁注視。


  兩個女孩子在玩遊戲,羅玉安沒有玩過,但她記得妹妹好像也是玩過這遊戲的,看著兩個女孩子不由覺得親切。


  遊戲制作精良,兩人專心操控著遊戲小人戰鬥,氏神看了一會兒,問道:“這是何物?”


  “是手機,她們在玩遊戲。”羅玉安遲疑,“您對這個感興趣的話,可以讓氏女們上供手機。”她說這話其實有一點私心,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太久,她想多接觸自己熟悉的世界。


  氏神語氣平和:“氏神不會偏愛任何事物。”


  羅玉安:“……”好熟悉的話。


  雖然不會主動開口想要,但是拿到他面前的話還是會接受,是這個意思嗎?羅玉安用和青春期妹妹交流的經驗猜測道。


  氏神,該說他像個不善於提要求隻喜歡等人來猜的老人家,還是說像個想要什麼卻不開口要等人來猜的青春少年?


  雖然沒能得到手機,但是每天去外面院子的時間,注意尋找的話,也能看到不少人在暗地裡用手機。打電話、聊天、看新聞、玩遊戲的都有,羅玉安每次看到了都要拽一拽氏神的袖子,如果能拉動就表示氏神允許她過去看。


  每次都允許了。


  透過這樣的行為,羅玉安終有又有了和現實世界聯系上的感覺,那些手機上偶爾出現的推送新聞,也有她熟悉的東西。


  在古宅裡眾人不曾察覺的情況下,羅玉安帶著氏神幾乎看光了他們的手機。所以有一些秘密也無所遁形,比如有一位守衛男子,同時背著妻子在和好幾位情人交往。


  男人放下手機去拿東西,羅玉安站在一邊望著那手機,臉上露出猶豫的神情,欲言又止地看向氏神。


  氏神笑著頷首。


  羅玉安瞬間覺得氏神明白自己在想什麼,還表示了支持。於是她拿起手機,迅速把剛才那男人的老婆和情人們全部拉到了一個群,然後分享了所有的聊天截圖,並且在男人回來之前,飛快把手機放回了原地。


  做完這一切,她看向氏神,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容。


  氏神還是那個不變的微笑表情,但是過了一會兒,稍感疑惑地歪了歪腦袋,仿佛是在問:“你在做什麼?”


  羅玉安也不自覺歪了下腦袋,露出同樣疑惑的表情:“……?”您不知道我剛才在做什麼?那個點頭,不是默許的意思嗎?


第7章 06 賜福


  上完香的氏女沒有如同往日一樣迅速離開,她們恭敬地對著上首神臺叩拜,說道:“氏神,快到神誕月了,最近族內有九個新出生的孩子有資格得到您的賜福。”


  躲在氏神身後折紙花的羅玉安一愣,神誕月?她還從沒有聽過這種說法。還有那個新生兒的賜福,讓她想起之前聽到的八卦,似乎是某種儀式。


  氏神聲音溫和,“依循慣例,令他們神誕月第二日來此。”


  “是。”


  兩位氏女離開後,羅玉安從藏身處出來,看了眼外面淺灰色的天空。她來到這裡已經有一個月,來的時候是秋末,如今都入冬了,天氣越來越冷。


  一回頭,見氏神望著自己,似乎在等她問些什麼。沒準備問問題的羅玉安在這種目光下試著問道:“剛才說的神誕月,是氏神誕生的時間嗎?為什麼是神誕月而不是神誕日呢?”


  她想起那些通用的節日,一般來講傳說中的仙神佛祖,都有誕辰,但都是某一日。


  “因為,氏神的誕生,需要一月時間。”氏神緩慢地回答道。


  羅玉安忽然感覺一陣說不出的古怪,又不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您……氏神是從哪裡誕生的呢?從天地之間嗎?”


  氏神笑了,“氏神從人中誕生。”


  羅玉安不是很明白,但她也不是事事都想弄個清楚明白的性格,所以也就算了。在她印象中,仙神誕辰是寺廟道觀舉行法會的日子,原以為到了那個神誕月,這個古宅裡也會比平時喜慶熱鬧,可事情和她想的有點不一樣。


  院落外面所有的紅燈籠被更換成了白燈籠,在外院行走的人們不論男女都穿上了黑色的衣裙,佩戴著白色的花,連往日私底下常有的嬉笑打鬧聲都消失了,院落裡哪怕人來人往,也彌漫著一股肅穆死寂的氣氛。


  神龛的簾子和帷幔換成了黑色,垂下來時,整個神龛裡面光線暗淡。氏女她們上完香之後在院落外燒紙,黃紙為底,描繪滿了紅色的抽象花紋。一邊燒紙,一邊念著不知所雲的祈禱詞。


  這樣的行為,很容易讓人聯想到祭拜死人。


  羅玉安像一個無法被人看見的幽靈行走在外院偏僻的小路上,聽見兩個從附近澡堂出來的年輕女孩低聲聊天。


  “每次到了‘鬼月’我都覺得怕怕的,好像這個宅子突然活了過來,然後又死了一樣。”


  “別說得這麼嚇人!還有氏女不許提起‘鬼月’,應該說‘神誕月’,被聽到了你又要被罰了!”


  鬼月?羅玉安知曉的風俗習慣裡,鬼月應當是指的七月份,因為有個中元節,是祭祀先祖超度亡魂的節日,不過如今的大部分人早已不在意這個。她們的鬼月和普通人意義上的鬼月不太一樣嗎?


  黃昏時分,神龛院落比往日更早地關上了,院外傳來一陣樂聲。那樂聲不知道是什麼樂器發出的,其中還夾雜著細碎的鈴聲,令人覺得悠遠寧靜,伴隨著一道似有若無的人聲念誦,好像一首催眠曲。


  羅玉安睡了一覺醒來,四周還是漆黑的,她掀開簾子往外看了眼,外面還沒天亮,而那入睡前聽到的音樂聲和人聲竟然還沒有停止,隻是好像隔開了很遠的距離,隻能聽到遠遠的一點動靜。


  忽然間,她感覺有些不對,轉頭往裡面的神龛看去。


  往日端坐在神龛最裡層的氏神不見了蹤影,狹小的空間被大量的紅線充斥。羅玉安一咕嚕爬起來,膽戰心驚地湊近了最外圍一層,輕聲呼喚道:“氏神?”


  “您怎麼了?”


  一隻白袖子從紅線裡面伸了出來,垂下一隻瓷白的手,無力般朝她招了招。


  羅玉安小心走了過去,伸出雙手捧住那隻垂落在她面前的手,觸手一股涼意,仿佛是託著一隻陶瓷制成的手。


  驟然間。


  那隻手在她手掌中突兀潰散成了一團散亂的紅線,從她的指縫裡滑落下去。


  羅玉安一驚,整個人忍不住站了起來,就在這一剎那的時間內,她發現自己身邊的一切光芒黯淡下去,莫名來到了一個古怪的地方。在空曠無邊的黑暗裡,她的呼吸聲和腳步聲被回響放大,這裡唯一散發著淡淡光芒的是一個古舊樸素的神臺,神臺上放著一尊等人大小的瓷制神像。


  神像周身纏著密密麻麻的紅線,臉上帶著羅玉安很熟悉的氏神笑容,一道裂痕處於瓷神像頭部,正正劈開了那張笑臉。


  神像對她笑著,裂開的笑臉裡面卻傳出幽深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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