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氏女們來上香,對待他的態度恭敬而畏懼,斟酌著問他:“再過一個月,我們是否就要為您準備這次的祭品了?”


  氏神的反應有些緩慢,他點了點頭說:“可以。”


  所以下個月,氏神就會變成她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樣子?到時候她還是待在這裡嗎?羅玉安剛這麼想著,耳邊響起氏神木然但和緩的聲音,他說:“你該離開了。”


  想了很久的離開突然擺到了她面前,羅玉安一下愣住了。她恍惚地看著逐漸顯露出猙獰恐怖模樣的氏神,低低嗯了一聲。


  “好,謝謝您。”


  她很感謝氏神,感謝這段時間他的庇佑與縱容。原本她就是個快要被處決的死刑犯,但是現在她能活下去,或許還能做完自己想做的那件事,她很感謝這一場相遇。


  留在神龛裡的最後一夜,羅玉安又折了很多的山茶紙花獻給氏神,除了這些,她孑然一身,不知道還能用什麼表達謝意。


  第二日,氏女們前來上香,聽到她們的氏神開口說:“你們送她安全離去。”


  安全離去?送誰?兩個老太太盛滿疑惑的眼睛迅速被驚愕覆蓋了。


  隻見氏神身邊的神臺下突然出現了一個年輕的女人,她頭發烏黑,略顯不適應地站在那裡,對上她們瞪大的眼睛後,露出了一個尷尬的笑容,朝她們點了點頭。


  羅玉安當了幾個月的“幽靈”,突然間現身在人前被看見,還有點不習慣。兩個老太太眼裡的詫異和震驚太過明顯了,羅玉安都覺得她們會不會受刺激過大直接暈倒過去,這麼大的年紀確實挺危險的。


  “你……你是那次的祭品?你還活著?怎麼會,我們都沒發現……是氏神……”一位老太太失聲驚呼,被另一個老太太拉了拉,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看一眼上首的氏神,連忙噤聲。


  “送她安全離開。”氏神再度開口。


  兩位氏女絕不質疑違抗氏神的話,低頭稱是,示意羅玉安跟著自己走。羅玉安一下子覺得自己好像一隻離巢的鳥,膽怯得不敢邁步,但膽怯隻是轉瞬間,她沒有猶豫地抬腳跟著兩位氏女走了。


  走出神龛,回頭看了一眼,簾子恰好落下去,遮住了華麗厚重煙氣繚繞的神臺,氏神的身影完完全全沉沒在了黑暗中。


  她沉默地跟在兩位氏女身後,就像是初次來這裡那天,走廊空蕩無人,春日的風還不算暖和,她覺得有些冷。跟著氏神走過這條走廊的時候,她從來不覺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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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外院,冷靜從容的老太太好像堅持不住了,忽然間一個大喘氣,捂著自己的心口痛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另一個老太太雖然沒有痛呼,但看著羅玉安的神情也十分復雜。


  接著,院子忽然亂了起來,年紀太大受刺激太大的老太太被火速趕來的醫生救治,還是堅持要起來親自把羅玉安送走。


  “這是氏神的吩咐!”


  兩位老太太一聲令下,車子開進了古宅裡,穿著西裝的男人將她們迎進了車。羅玉安坐在兩位老人對面,在她們的目光之下如坐針毡。


  她以為老太太們會盤問她許多問題,結果沒有,這兩人隻是一直在用一種冷漠嚴肅的不善眼神盯著她,像在挑剔一塊不合格的肉。


  森林長路上的一座座紅柱門樓在車子的呼嘯下落到身後密林深處。來到森林路口時,那裡已經有另一輛車在等著,羅玉安將會獨自乘上這輛車,遠遠離開這裡。


  車內的中年男人下車迎接,看見兩位極少露面的氏女,露出殷勤笑容,“氏女,吩咐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由我來送這位離開舊宅。”


  氏女們嗯了聲,態度是一如既往的冷漠高傲,除了面對氏神,她們對誰都是這個態度。對於即將離開的羅玉安,其中一位氏女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她就像是自己的一生信仰被玷汙那般難受,憤憤道:


  “你褻瀆了我們的神!”


  羅玉安下意識想辯解說自己沒有,然後一瞬間想起自己曾躲藏在氏神的紅線裡、經常藏在他的身後、每天拉著他的袖子吃東西、請他帶自己去洗澡、吃他的供品還不小心往他的神像裡扔過頭發……這些算褻瀆嗎?她底氣不足,想想還是保持了沉默。


  老太太還在悲憤欲絕地大喘氣:“你這個卑劣的……!”


  哪怕她沒說完,羅玉安也能猜到她十有八九想說她是卑劣的老鼠。沒關系,她隻是個掙扎活著的小人物,本身就平庸如鼠,有這個自知之明。


  不過,她知道氏神肯定不會這麼覺得。越是崇高偉大的人,越是會平等對待所有人。


  傾身鑽進車裡,將老太太的憤怒關在車門外,羅玉安握緊了手裡一個小小的紅紙包。那是她唯一從這裡帶走的東西,裡面包著一朵幹花山茶。


第10章 09 作惡


  “你這書生,一臉窮酸相,也敢肖想我家小姐!我家小姐金尊玉貴,貌若天仙,吃的是龍肝鳳髓,穿的是綾羅綢緞,你呢?我家小姐若是跟了你,那得吃天大的苦頭!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哪有這麼好的事情,還不趕緊找面鏡子照照自己,我呸!”面相伶俐的丫鬟潑辣叉腰,橫眉怒目。


  穿長衫的書生羞愧難當,說道:“我……我雖然身無長物,但我是真心愛慕小姐,若能得小姐相伴,便是傾我所有也會好生供養小姐!”


  丫鬟吊起眉梢哼一聲,快人快語諷刺道:“傾你所有?你有什麼呀,這一身破布爛衣?還是你這一條小命!”


  一旁白衣的小姐終於忍不住開口,她阻止了忠心的丫鬟繼續說下去,望一眼那書生,半是嬌羞,半是含情道:“書生有一顆真心,隻此一樣,便已經勝過無數綾羅綢緞金銀珠玉了。”


  丫鬟氣得跳腳,不斷喊著:“小姐小姐!哎呀我的小姐呀!你是被這書生迷了心智了!”


  ——這也不知道是什麼劇,老套的富貴小姐愛上窮書生的劇情,任忠心丫鬟百般阻撓,也沒能阻止小姐要委身下嫁,真是可惜了。


  羅玉安抱著一盆花站在花店老板身後,跟著她一起看完了這一小段電視。中途插起了廣告,胖胖的老板意猶未盡地轉頭,發現店裡來了客人,正抱著一盆花在後面等著,忙露出笑容來招待。


  這處花店在小市場附近的一條老街尾,地方逼仄,許多花盆雜亂而擁擠地擺在店鋪外面。若是人這樣擠著一定會難受,然而花並不需要大房間,它們隻需要陽光泥土,再給一些營養就能長得很好。在這處施展不開的小地方,花開得一片熱烈燦爛。


  羅玉安在附近買東西,恰好路過,一眼看見成堆花盆中一株紅色的單瓣山茶,不由自主就走了過來。


  小小一盆山茶,兩朵紅瓣金蕊的花被葉子託著。羅玉安把它買下,端著這盆花回去自己暫租的地方時,忍不住走神想起了那處古宅,還有氏神。


  回想起那五個月,好像夢一般虛幻。


  她離開古宅已經好些天了,那天她被一輛車子送到了渝北區——在她從前住的渝林區旁邊。因為她在記錄上已經是一個被處決了的死刑犯,所以那個接她離開的男人還貼心地為她準備了新的身份證以及一筆錢。


  在車上,那男人就一直試圖問清楚她的身份,想知道她在秦氏舊宅到底做了些什麼,又和他們秦氏那位傳說中的氏神發生了什麼。


  他也是個人精,就憑借著氏女那一句“你褻瀆了我們的神”不知道腦補了多少東西,覺得羅玉安肯定不簡單。要真做了什麼瀆神的事兒,她還能平安離開?男人帶著一點小心思,覺得交好她說不定能結個善緣,所以給她準備的身份很妥帖,給的錢也挺豐厚。羅玉安雖然覺得自己受之有愧,但還是接受了,從前的東西拿不回來,她現在確實很需要這些。


  不過因為氏女對她的厭惡態度,男人並不敢和她過多接觸,生怕真惹怒了那兩位地位很高的秦氏氏女。


  那天之後,羅玉安徹底和秦家沒有瓜葛了,她一個人帶著新身份,找了個地方暫時住著,並且開始著手做自己先前沒來得及做的那件事。


  她想要殺一個人。


  那個人叫馬駿茂,是一個律師。


  羅玉安提著一袋速食食品,抱著花回到暫租的小房間。房間很小,也很空,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沒有其他家具,被子和衣服都整齊疊放在一邊,日用品少得可憐。


  她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正對著窗戶,新買來的花擺在面前的桌上。羅玉安給它澆了點水,然後撕開包裝袋吃面包。


  手機忽然亮了一下,顯示收到了新郵件,是一家“信息咨詢”公司發來的。信息咨詢公司,也就是私家偵探,他們會做一些不怎麼光明正大的私人調查委託。羅玉安得到的大部分錢都花在了這裡,她委託他們查找馬駿茂的行蹤和其他信息。


  在馬駿茂的三個朋友被殺之後,哪怕兇手羅玉安已經被抓,這個馬駿茂還是很快離開了自己原先住的家,來到了渝北區定居。這不得不說是一個緣分,羅玉安不必冒著被認出來的危險回去渝林區,省了很多事。


  點開郵件,上面寫著馬駿茂的行程。他今天出門談了工作,還和自己手中一個案子的僱主一起吃了飯,又去了個俱樂部健身。


  在此之前,馬駿茂有很長一段時間中斷社交,連門都不怎麼愛出,大概是被三個朋友的慘死給嚇壞了。雖然殺他們的兇手被抓,但是他做過的那種事不少,誰知道還有沒有第二個、第三個這樣的瘋子冒出來?虧心事做多了的人,難免心虛害怕。


  不過他的害怕,也就持續了這麼幾個月而已。如今他顯然已經走出陰影,開始和從前一樣的生活了。


  但是她還沒走出那個陰影,這輩子都走不出去。


  馬駿茂住在一個高檔小區,對外來人口進出管理得非常嚴格,羅玉安隻能考慮在他外出的時候尋找機會。他的工作、放松和玩樂時間都比較規律,羅玉安耐心等待了一段時間,終於決定了在他去酒吧放松獵豔的時候動手。最近幾周,每周六晚上,馬駿茂都會獨自一人去一個叫做“深色”的酒吧。


  上一次,她真正動手之前都沒有想過要殺人,但這一次,經過了深思熟慮,臨到事前還是格外緊張。


  在妹妹死前,她是個懦弱膽小的老好人,但是再懦弱膽小的人,如果最重要最想保護的東西被人毀了,也可能變成食人的野獸。


  提前三天,羅玉安去深色酒吧找了份工作。那邊並不招人手,羅玉安幾次懇求,又主動提起減少工資,老板才答應了。那是個有些混亂的酒吧,不少年輕男女在那裡做臨時工,有兩個才十幾歲的模樣。羅玉安去的第一天,就一直在低著頭搬酒瓶子,打掃衛生。


  有個年紀挺小的臨時工妹妹,穿得非常暴露,神情叛逆,看到她一副老實膽小的模樣,還特地跟她說過幾個注意事項,讓她不要往前面最熱鬧的地方去,不要去樓上哪幾個包廂,因為那邊的人都玩得比較野。


  “看你這樣就知道你受不了,別跑過去把自己嚇壞了,到時候被那些客人拉進去做點什麼,都沒人聽得到。你這樣的,要是能做其他的事,就別來這種亂糟糟的地方工作了。”年輕小姑娘的關懷藏在濃濃的妝底下。


  羅玉安又想起自己的妹妹了,心中一片酸軟,眼底帶著水光,和這個好心的小姑娘說了謝謝。


  周六,去酒吧上班之前,羅玉安把自己買來的那盆紅山茶移植到了附近的小花壇裡。花又開了兩朵,開得很漂亮。摸摸柔軟清香的紅色花瓣,羅玉安給它澆了最後一次水。


  晚上的深色酒吧非常熱鬧,喝得醉醺醺的大律師,一改往日衣冠楚楚,放肆地和身邊不認識的女孩們調笑,他坐在一個角落裡和人調情,完全沒注意到送酒過來的服務人員長什麼樣,在酒吧朦朧晦暗的光線下,他感覺到自己漂浮起來,那是酒精的副作用。好像喝多了,他想,但是完全沒在意。


  今天的酒比以往更加醉人。


  羅玉安脫下身上的馬甲,把醉醺醺的馬駿茂從後門帶到了酒吧後巷。她給馬駿茂送的酒加了些料,所以他現在神智不是很清醒,輕易就被她帶了出去。


  馬駿茂聞到一股垃圾桶的臭味,一股惡心感襲來,哇一聲吐了,吐完,他稍稍清醒了一點,看見面前有一個女人。看不清楚臉,但她湊得很近,問他:“你還記得羅玉靜嗎?”


  羅玉靜?誰?馬駿茂被酒精麻醉的腦子遲鈍了一會兒才想起那是誰。他和幾個朋友一起玩過的小女孩不少,這個羅玉靜並不特殊,就是挺脆弱,聽說是抑鬱自殺了。她還有個姐姐,發瘋了的女人,殺了他三個朋友,搞得他做了好幾天噩夢,還搬了家。


  誰知道會這麼麻煩,早知道,當初就不招惹那個小女孩了,惹得一身臊。


  “我之前問那三個人,問他們後不後悔,有沒有覺得對不起玉靜……他們,一個說給我錢了結了這事,一個說不知道玉靜是誰……你們對她做了那種事,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她是人,是我最重要的妹妹,不是你們的玩具你知道嗎?你們真的該死!你們憑什麼啊?憑什麼啊?!”


  刀子抵在脖子上不停顫動,看清了羅玉安模樣的馬駿茂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酒都嚇醒了幾分。他感到心髒一陣縮緊,都不知道這是已經死掉的人回來報仇,還是越獄的殺人犯,吞咽了好幾下才辯解說:“等下,我……我也沒做什麼,她不是自殺的嗎,跟我有什麼關系,你都殺了三個人了,就算要償命也早就夠了……”


  羅玉安突然笑了一下,眼淚滂沱,“是,你沒有殺人,你們沒有殺她——你們隻是一起,合伙吃了她,你們吃人,你們才是真正吃人的惡鬼!”她厲聲說著,一刀捅進馬駿茂的肚子。


  “你看到安姐了嗎?”打了唇釘的濃妝姑娘提著一瓶酒,隨口問自己的伙伴。


  那人也喝得有點多,想了下才說:“剛才好像和一個男的從後門那邊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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