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阿香, 你來啦?我正和阿佑學做香丸,想著做好了給你送去呢。”虺螣變出yitiao尾巴, 從庭院裡飛快地遊動出來迎他們。


  袁香兒手中提著一盞蛇形的花燈, 蛇身靈巧地盤在一起,用青色的娟布加上薄薄的牛角片, 巧妙地拼接出了靈動的仿真效果, 燈光細細地從鱗片間隙中溢出, 蛇頭還能一開一合吐出紅色的蛇信。就連袁香兒買到的時候都驚嘆這個年代手工藝之巧奪天工。


  跟在虺螣身後出來的韓佑之看見那盞燈的時候,整個人一瞬間就愣住了。


  “這是你父親臨走的時候,託我辦的事。”袁香兒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 把手中的燈籠遞上前,“他讓我替他道個歉,以後的路不能再陪著你,希望你自己能夠好好地走。他們都會在燈光處看著你的。”


  韓佑之看著那盞四溢著暖黃色燭光的燈籠, 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住了那條細細的燈柄。


  去年,就是在這個日子裡,父母出門辦事,把他留在家中。他各種撒嬌吵鬧,想要跟著一起去。


  “佑兒聽話,乖乖待在家中。兩河鎮的花燈制作精細, 遠近馳名,父親給佑兒買一個最漂亮的帶回來,行嗎?”父親當時摸著他的腦袋哄他,“佑兒想要一個什麼燈?”


  “我屬蛇,要一個蛇燈,會吐信子的那種。”


  他欣喜地等了一整夜,會吐信子的花燈沒有回來,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兩個人,也沒有再回來。


  一滴水珠落在了他的衣領上,韓佑之迅速地用衣袖抹去了。


  虺螣將袁香兒一行讓進屋子,不放心地頻頻伸頭張望。


  那個小小的少年坐在回廊的欄杆上,抱著雙膝低頭看著身邊發著光的燈籠,溫暖的燈光打在他的面孔在,讓他看起來有些悲傷,又露出點回憶起往昔的笑容來。


  “他是不是很傷心啊。”虺螣坐立不安,“阿佑平時很愛哭的,今天沒有哭,反而更讓我擔心。”


  “人類的成長總是會伴隨著種種磨礪,你不必過於緊張。”袁香兒和她一起看著窗外的少年,“這個孩子看起來柔弱,實際上十分的強韌,你就放心吧。”


  虺螣嘆了口氣,給他們各倒了一杯茶,“你上次說,又要出遠門一段時間?”


  “是的,這一次去漠北。我不在家的時候,還要勞煩阿螣時常去看看我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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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啊,你就放心吧。你不在家,我常常去看她便是。”虺螣答應得很幹脆,“如果有什麼事,你也可以叫錦羽跑過來告訴我。”


  從虺螣家中告辭,袁香兒帶著兩張怯病符,攜帶禮物,走到山腳,給婁太夫人和厭女拜年。


  婁太夫人住的屋子是用山裡現成的石頭臨時搭建的。


  各種花崗巖,石英巖,甚至一些晶瑩剔透的礦物原石,也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整整齊齊累成了三四間小屋,外圍用一種圓溜溜的彩色鵝軟石堆砌成一圈的圍牆,圈出了一個不小的庭院,整棟建築在陽光下流轉著淺淺的光澤,既有些粗礦,又帶著幾分神秘的美感。


  院子打掃得很幹淨,有水井,石磨,雞鴨窩棚,還搭著個秋千架,正中心堆著兩個歪歪斜斜的雪人,手拉著手,插著紅蘿卜做的鼻子。


  屋子裡的家具用品倒是一應俱全,精細考究,塞得滿滿當當的。


  “銀色的這張請您佩戴在身上,黃色的這張燒了化水喝。還有這個是我師娘做的金桔冰糖,潤肺寬氣,對喉嚨好。”袁香兒將自己帶來的禮物,一一擺在桌上,問候婁太夫人,“您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嗎?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你們能過來看看我,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婁椿笑眯眯地說,“我什麼也不缺,孩子們來了很多趟,把這裡都快塞滿了。阿厭有些瞎緊張,我不過咳嗽了兩聲,她就慌慌忙忙跑去找你。其實我覺得住在這裡,空氣也好,吃得也舒服,身體比往年冬天還硬朗了許多。”


  院子裡,厭女正在和烏圓一起玩袁香兒送來的花燈,獅子形狀的花燈制作精美,綾絹蒙的燈身,周圍繞著一圈細細的絨毛。伴隨著花燈搖晃,獅子的首尾和四肢活靈活現地擺動起來,一雙點著金漆的大眼睛,還會忽閃忽閃地眨著,十分的生動有趣。


  厭女瞪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蹲在地上面無表情地看著搖頭擺尾的小獅子,每當烏圓想伸爪子碰一碰,她就飛快地出手狠狠將烏圓的小爪子拍掉。


  隻聽得一院子都是烏圓不甘心地喵喵叫聲。


  “阿厭她雖然說自己是怨靈,但畢竟是孩子們的魂魄凝聚,對什麼都好奇得很。我覺得她一點不像積怨而生,不過是那些女孩的寂寞,遺留在了世間,匯聚而成的生命。”婁椿眼角的皺紋眯在一起,“她實際上是一個好孩子,我現在隻希望自己能多活個幾年,能夠多陪陪她。”


  “山裡靈氣充足,食物健康,不似人間渾濁,您一定能長命百歲。”南河難得地開口說話。


  “承你吉言,你們這也就要動身去漠北了吧?”


  “行程就定在後日。”袁香兒道,“這一次的路程有些遠,可能要去很長一段時間。沿途看一看各地的風光,再體驗一下大漠的風情,回來說給您聽。”


  婁椿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對少年少女,女孩自信而溫和,像那冬日的暖陽,男孩冷傲而俊美,有如這雪山上最聖潔的雪峰,坐在一起令人賞心悅目。


  “我年輕的時候,時常聽旁人謬贊於我,但想想我在你這個年紀,其實還遠不如你這般的大氣灑脫,出門遠行,不以煩難艱險為懼。那時候我的家裡亂成一片,我表面上兇得很,誰都不怕,其實每天晚上躲在被子裡偷偷哭鼻子。”婁春伸手給她們添了茶水,“我第一次看見你,就在想,這是誰家的女娃娃,能教得這般寬厚大氣,真真是一點都不遜於男子。”


  “大概是因為師父和師娘都太寵我了,有恃無恐,所以過得恣意了一些。”袁香兒也覺得自己比起上輩子,越過越幸福。


  那一世在孤獨和寂寞中長大,首先學會的是堅強和隱忍。而這一世在愛中長大,學會的是包容和愛身邊的一切。


  正月初七,宜出行,宜嫁娶,宜教六畜,忌出火。


  袁香兒告別雲娘踏上北上的旅途。


  周德運和仇嶽明一並在闕丘鎮所屬的辰州等她,他們在這裡登上一艘豪華而舒適的商船,沿著沅水北上,過了鼎州,再入洞庭湖。


  仇嶽明的精神狀態好了許多,他穿著一身簡潔的男裝,脊背挺直,神色凌然,雖然依舊身姿單薄,容貌娟麗,卻莫名帶上了一股雌雄莫辨的美來。相比起一身華服的周德運,反倒更引人頻頻注目。


  “您的身體好些了嗎?”袁香兒問。


  “有勞記掛,已不礙事。”他還是有些不太自然地看了周德運一眼,勉強道,“多得周兄照料。”


  周德運十分怕他,連連擺手,“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


  仇嶽明拿出一張手繪的輿圖,攤在廂房內的桌上,給袁香兒講述行程,


  “我們沿沅水北上,至鼎州入洞庭湖,一路走水路到锷州。從锷州改陸路,到了東京之後,走河東路自太原府過雁門關,抵達大同府。最後越過長城,去豐州。”他一邊指著地圖講解路線,一邊徵求袁香兒的意見,“這是在下感覺相對安全的線路,您看是否可行?”


  袁香兒看周德運,周德運連連點頭,“我對此事一竅不通,全仗仇……仇兄安排。”


  袁香兒便道:“我也沒有出過遠門,此事聽您的便是。”


  “在下小字秦關,小先生可依此稱呼便可。”仇嶽明收回手,神色略微柔和。


  “那秦兄喚我阿香就可以。”袁香兒給他們介紹坐在窗邊的南河和抱在懷中的烏圓,“這位是南河,這是烏圓。都是我的朋友。”


  南河回頭瞥了二人一眼,烏圓喵了一聲,仇嶽明尚且鎮定,周德運縮起脖子,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船行了一夜,早上起來,進入煙波浩瀚的洞庭湖內。


  仇嶽明持著一柄短劍,早早在甲板上已經練了幾回劍法,美人如玉劍如虹,瑟瑟江面,瑩瑩波光,身姿曼妙。


  “我夫人的身體本來不太好,別說拿劍了,筆杆子拿久了,都說手腕子酸。”周德運從窗臺上看下去,“秦兄這一來,倒是有希望把她的身體給練好了。”


  他正從一具金絲細竹編織的都籃內擺出銅爐,急燒,茶罐,茶瓢等器具及一套鷓鴣紋的黑釉建盞來,並指使著隨身小廝去江心取水。


  口中抱歉道:“出門在外,帶不得多少東西,連喝口茶都尋不得好水,怠慢小先生和諸位了。”


  仇嶽明從甲板處上來,取毛巾擦了一把汗,在茶桌邊一道坐下。


  “過了東京之後,西北路可不太平。倒時候我等需輕車簡從,一應不得招搖。別說茶,能有一口幹淨的水喝就算不錯了。”


  周德運頓時愁眉苦臉。


  “或許你就別去了,我和秦兄去把你家娘子換回來也行。”袁香兒看著這位生活考究的紈绔子弟,覺得不帶他上路可能還便捷一些。


  周德運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得親自去把娘子接回家來。”


  “你真的有那麼稀罕你家娘子麼?”袁香兒有些好奇,這個年代,女子的地位低下,三妻四妾者眾,能為妻子這般費心的,也算是少見了。


  “說來倒也奇怪,娘子在家的時候,我卻並沒有如今這般惦念。”


  周德運說起往事,不由想起自己新婚之時,掀起蓋頭的那一刻,看見紅燭之下嬌羞的如花美眷,心中也是極其歡喜的。但日子久了,似乎也就變得尋常了,娘子是大家閨秀,端莊嫻靜,孝順父母,照顧妹妹,打理起家務一把好手。他的日子開始過得逍遙自在。


  日日約上三五好友,踏青遊湖,飲酒論詩,品茗聽蕭,絲竹之音不絕,良辰美景不虛。便是喝醉了回家,一雙溫柔的小手接住他,為他奉衣端茶,照顧周全。


  似乎世間再沒有什麼讓他煩惱的事。


  家境富裕,僕婦成群,家業被妻子打理的井井有條。在外他可以肆意揮霍,從不用顧忌錢財。回到家中,即便無端排遣些脾氣,妻子也是溫柔和緩,以夫君為尊。唯一不足之處,便是還沒有子嗣,父母念叨的厲害。他心裡尋思著這倒不是什麼大事,等他再逍遙兩年,若是妻子還沒有動靜,娶一二小妾,延續香火也就罷了。


  他也沒有像尋常男子那樣,因此事對妻子多加訓責,不過偶爾說上幾句。雖然知道父母對妻子多有不滿,時常訓罵,偶有責打。


  但為他心中覺得人子女的,以孝為天,妻子既然在家中金尊玉貴的享著福,順受父母之命,也是為人子媳應該的做的。


  直到有一日,妻子突然發了癔症。再也認不得他,對他拳腳相加,惡語相向,不肯讓他靠近半步。


  家裡的一切頓時亂成一團,僕婦小廝不服管束,不是這裡丟了柴米,就是那裡壞了規矩,日日來尋他掰扯,他哪裡搞得清這些,隻顧著暈頭轉向,胡亂打發了。


  想起往日回到家中,看見妻子坐在小軒窗下,持著賬目對牌,細聲細語,似乎輕輕松松就能將一切整得井井有條,換做他接手,才發現千條萬緒,雜亂如麻,根本打理不清。


  他也不知道家裡的產業經過這些年,倒是不聲不響地擴大了數倍。外邊田地的莊頭,商鋪的掌櫃,錢莊的賬房,每天一早就排著隊,拿著理不清的賬本收條來尋他羅唣,直忙得他頭疼欲裂,疲憊異常,再也沒有和朋友們吟詩作對的心力。


  加上小妹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需要百般相看。父母年事已高,時時尋醫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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