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梅鶴庭聽後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頭的雲窗看一眼,轉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臺階時他不留心在湿苔上趔趄一步,險些滑倒在雨濘中。


“梅郎君。”


畢長史看著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嘆息著叫了他一聲。


他說恕僕多嘴一句,“世無雙全法,兩頭都想顧全,兩頭都想做好,不是容易之事。”


梅鶴庭定了定身形,道聲“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會姜瑾,讓他到大理寺,將自己往年換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徑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廢之人,公務上如此,感情上亦當如是。


來到二門外,卻見姜瑾一臉的沉肅鄭重,看見郎君急忙道:


“公子,今晨平康裡出了命案——司天臺的監正被殺害了!崔大人親自點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覺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了。


“口頭休夫”與“造冊入牒”是全然不同的意思,於是在這個雨後新晴的清晨,整個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鍋。


所有關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鉤起床帳後的第一句話,大都不離一問:


“當真麼,長公主和梅驸馬真分啦?”


宗婦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樂長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遞進消息的女史求證,好像女史每點一下頭,她們心頭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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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慎親王妃,才因義女被整饬的事咬牙惱恨,轉天得知這消息,頓時松快地出了口氣。


郎君行中,聞信者則喜憂參半,似廣信侯家的三郎馮真便又喜又惱。喜的是老大終於離開了那個桎梏,又可以與他們同行遊樂了,惱的是梅氏子何德何能,白白霸佔長公主七年,竟無本事許老大一個白首偕老!


英國公府裡,黎明即起練槍的言淮,一身殺氣騰騰。


單看那一招一式奔著要人命去的凌厲槍法,便知平南小將軍滿腔裡剩的,惟有怒火。


惱恨梅鶴庭還在其次,一個自以為是的人罷了,在他槍下都走不過一個回合。


他恨的是自己對阿姐的病症束手無策。


半個月過去,從南疆帶回的郎中巫觋也好,奇藥偏方也罷,經驗證竟沒一個頂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東旗亭,曾經心儀長公主而不得的公孫俊彥們,得知昭樂殿下重回自由身,一個個大清早的就跑來借酒澆愁,捶足頓胸罵自己,蠢材蠢材,為何就不知多等幾年!


城北護城河沿岸,一個高大壯碩的身影正在發足狂奔。


那是東閣大學士柳家的孫子,當年對昭樂長公主情根深重,參加長公主與梅探花的婚宴後,失意之下立誓終身不娶,從此暴飲狂食,生生從一介清俊小生吃成了燕北壯漢。


今兒一早,這位柳郎君陡聞喜訊,捶床狂笑數聲,慷慨激昂道自己的機會又來啦!當務之急,自然要先減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攔都攔不住。


這樁笑談傳到城東宜春坊,將楊珂芝、李夢鯨、傅芳芳、傅園園等一眾約好為長公主擺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腸。


一件說不上體面的事,莫名成為永淳三年四月暮,轟動京畿的頭等輿情,塵囂杳杳,物議喧天。


連少帝宣長賜也不能免俗,升座前在兩儀殿中饒有興趣地問:


“他果真撕毀了玉牒抄本?”


黃福全躬身為皇帝整理腰上的黃龍玉鞶帶,陪著笑道:“板上釘釘的事,這位大人便撕了全洛陽城的紙,也改不了宗府供在太廟的玉軸不是,隻是這行徑,未免狷狂不敬了。”


少帝輕哼一聲:“他若連這點血性都沒有,便是姑姑發話,朕也不敢起用這麼個薄情人。”


“黃福全,依你看,梅少卿是悔了麼?”


黃公公搖頭說老奴不知,而後似模似樣揩了揩眼角,“殿下啊殿下,先帝爺在世時最疼惜的姊妹,就屬昭樂殿下了……便是奴才一想起也心疼,昨夜長公主府又秘召了太醫,這程子不知道怎麼樣呢。”


皇帝腮骨一稜,眉宇間透出少年自有的剛毅與威儀,召進中常侍高讓。


“今兒朝會上,何人為梅長生說好話,何者彈劾梅長生不敬宗室當貶謫,又有誰趁機翻出長公主回護廢王焘的事扒小腸,給朕一筆筆記清楚!”


皇姑姑既然有意鬧出這麼大動靜攪渾京城的池水,隻為釣出庶尹百官的表裡春秋,那麼他可得看個仔細。


不能辜負皇姑姑的一片苦心。


*


那頭朝會還沒散,長公主府的門房已成為比西市還熱鬧的集會。


一早晨的功夫,各府各坊向重歸孑然身的昭樂長公主遞進的邀請帖子,足足摞了半尺來厚。


泓兒和澄兒雙臉匪夷,將滿捧的箋子呈到殿下跟前。


隻見鑲邊泥金箋、漂碧壓花箋、秋水瘦金箋五花八門,甚至還有一張乍眼的大紅雙囍帖子混跡其中。


那上頭具署九個大字:柳生敬慕長公主妝鑑。


“真好新鮮。”宣明珠睡眼本饧忪著,生生被這堆帖子給鬧精神了。


她的氣息略較昨晚安平,端著葵口小青花呷一口龍眼湯,趿著軟舄在榻邊拆帖。


想起一樁事,沒抬頭問:“他還在外頭呢?”


泓兒知道問的是誰,回說:“寅時末被姜瑾叫走了,聽說是有案子。”


宣明珠哦了聲,望著手邊的各色請帖,忽忍不住噗嗤一樂。


“怎麼跟唐僧逃出了蜘蛛精魔爪似的,瞧瞧,本宮一撒手,人緣都變好了。”


澄兒“啊”了一聲,“敢情咱們長公主府是盤絲洞呀?”


泓兒踩了澄兒一腳,“可胡說,咱們殿下是紫金蓮座上的琉璃菩薩呢,天生面色喜,眉妝一點紅,一睇一笑皆為楊枝甘露。”


“可別,”宣明珠直嫌肉麻,指纏發梢輕笑,“菩薩不動凡心,我動。我說孩兒們,姥姥的盤絲洞空了,是不是該張羅著採補點兒陽氣進來呀?”


自己的家私被天下聞,她猶有闲情戲謔,更妙身邊有個澄兒捧場,覷臉問主子,“殿下您想怎麼補?”


宣明珠輕彈丹蔻,哼笑兩聲兒,怎麼補?


昨晚上橫豎睡不著,她從朝堂巨細想到兒女情長,迷瞪瞪之際靈光一閃——活到這地步,天大地大我最大,橫豎還立什麼牌坊?


這一世旁的都足了,唯有一樁,從小到大處處比不過她的小六,光驸馬就降了仨,還有各色面首不一而足。


沒道理她歲數活不過那個蠢蟲,見識也沒她廣,風月史還不如她出彩。


昭樂長公主是什麼人呢,五歲出入教坊司,十歲扮上男裝學人家擲金捧角兒。結果那待價梳攏的魁首一見她,笑靨生香,斷言此子五年後必是冠蓋風流,生生為她守貞到二十歲。


這件奇事,一度成為上京諸秦樓樂坊的一樁笑談。


那時九皇叔還未遁入空門,手遙江山扇,彈著她的額頭揶揄:


“我看浪裡白條不是旁人,就是你宣明珠。真是江湖浪裡過,滴水不沾身,哄了多少男女為你這個冰雪心肝的痴意一片。”


這樣的長公主,會在風月之事上輸人一等?不能夠。


心裡頭盤算尋歡的事,她面上一本正經地叮囑:“嚴防闲言碎語傳到雛鳳院和太太屋裡,太太身子弱,瞞到她離京便是,其後的事也不歸我管了。寶鴉那兒……”


宣明珠心頭柔軟,“她是個再靈省不過的孩子,我親自和她說明。”


泓兒應是,幫著殿下給那些帖子分類。


隻見有王妃請她賞花的,有皇嬸邀她吃酒的,更少不了一眾友朋,借慶祝或安慰之名瞎鬧騰,這個說請酒,那個要保媒,看得宣明珠連連哂笑。


尤其離譜的,有位舊年相交的梨園班主,不知打哪兒聽見風聲,躍躍欲試打算復出為她唱一出《梅開二度》,非請長公主賞光不可。


“不錯。”宣明珠輕眯鳳目,眉間朱砂痣微動,顯出矜淡的受用來:


“上京城明道暗道的消息比人腳快,該得信的都知道了,瞧,這裡頭數阮班主的情誼最真切。”


她何嘗不知,這裡頭少說有一半,是不懷好意的邀請。


都擎等著看她離開驸馬後的落寞,專候著打她臉面、揀她笑話瞧呢。


想想七年恩愛夫妻,不久前還大肆舉辦了生辰宴,倆人演得蜜裡調油似的,轉眼分道揚鑣,任誰不側目?


那些錦繡堆兒裡長大的精細人,眼睛帶鉤子,心腸滲墨汁,能往壞了想絕不往好道去。她們可未必相信是她休夫,說到底這七年,她追逐驸馬的情思已經盡人皆知了,隻怕都以為,實情是驸馬厭棄了她,為了皇室臉面過得去,才換個冠冕堂皇的名頭。


可宣明珠不是臉皮薄嫩,任人揉搓施為的腼腆小姐。


泓兒問這些宴會要不要一概推掉,沒的惹闲氣,她媚然一笑。


“為何不去,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人一丈。倘有想落井下石看本宮笑話的,那便看他豁不豁得出嘴裡三寸肉和舉族的前程!”


“對,原就是殿下休夫,下堂的是梅氏,眾人要笑,自然也是笑話他!”


澄兒是個護短兒的,脆生生接口:“殿下憑什麼藏著掖著不出門呢,奴婢不信誰有那個臉、有那個膽敢找殿下不自在,奴婢一口唾沫星子預備著呢。”


宣明珠聽見,拿指頭點了她一下。


“他將來的成就,未見得比驸馬都尉低,不論心裡什麼想頭,說話要禮敬些。”


這話不是回護梅鶴庭,不過是提點自家的大宮女言行欠妥,在不在意,全在臉上。


故而澄兒隻俏皮地一吐舌頭,連告罪都省了。


眼珠轉到那些帖兒上,這丫頭又沒心沒肺道:“《梅開二度》這個曲兒應景,隻是名字不好,犯了字,奴婢覺得《鴻鸞禧》更好。”


“可又來胡說!”泓兒杏目橫睨,她說話不過腦,單知道鴻鸞禧裡有出“棒打薄情郎”的戲碼,也不想想,那金玉奴是乞丐頭的女兒,怎可拿她來比長公主殿下?


澄兒醒悟過來,這回忙的耷眼跪下。


“奴婢失言了,請殿下責罰。”


宣明珠笑笑,知道她們是被昨晚的事嚇怕了,可著勁兒撿詼諧的話,逗自己開懷。


“你們兩個打小跟著我,衷心任勞,周全懷顧,如今都大了,我鎮日白叫著姊姊們,很應當物色兩戶好人家……”


她才起一個頭,泓兒和澄兒同時變色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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