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他這一趟門出了整整五天,夜裡扎帳篷睡覺,白天騎著馬匹到處跑,趕工繪圖時常到深夜,吃的全是幹糧野菜。情不自禁給祝東點贊:好兄弟。


那肯定了,來,喝一杯。祝東給他倒酒。


燒刀。


孟歡本來不太會喝,可這段時間全是酒場文化,他也能喝半杯了。


喝下去後,腦子變得暈乎乎的,意識瞬間有點兒遙遠。


他視線遊離,轉向了臺上坐著的花旦,唱戲的腔調婉轉,身姿儀態也款款。


底下的人說些葷話,立刻被店家瞪了一眼:我們正經酒樓,說腌臜話的滾出去!


臺下哄笑。


氣氛曖昧。


在這種粗放的氛圍中,人人浮蕩不正經,孟歡撐著下巴,隱約也有了種背著藺泊舟刷美女主播視頻的錯覺。


想到這兒,孟歡扭開視線,心虛地問起祝東:王爺幾時回來?


不知道,祝東嗑瓜子,錦州守住了,城關內放松許多,王爺估計很快回來了。


哦。


孟歡掰著手指頭數,今天沒聽到消息,再者天色又晚了,藺泊舟今天是不可能回來的。


想到這裡,他喝酒聽曲的興致又好了一點點。


反正就聽聽,也不是什麼不正經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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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即使是成了親,也可以偶爾出門紙醉金迷一下。


孟歡想著,又把頭趴在了圍欄,鼻息裡呼出酒氣,聽著這支溫婉的曲子,眼皮醉困地半耷拉著,微紅的唇瓣半抿緊。


一會兒,他很困地蹭了下腦袋,頭發翹起幾縷毛,跟隻犯困的貓似的。


酒樓裡音色靡靡,氣氛旖旎。


而城門外,一列漆黑的鐵騎乘著夜色,踏在霜白色的泥地,從高高的山崗往平原上的城池狂奔,像一支卷起的狂風,最終停在了城門口。


有人下馬來報:開城門,王爺回來了。


駿馬當中是滿身煙塵的藺泊舟,他半垂下眼皮,犀挺的鼻梁蒙著淡淡的月光,眉眼被風沙砥礪得野了幾分,整個人的氣質比先前更陰沉,單手勒住馬韁繩,半眯著狹長的眼打量整座城樓。


錦州一役是朱裡真入侵以來大宗打的第一場勝仗,群臣歡慶,但前線的兵將是真不容易,親眼參與殘酷的戰場後,藺泊舟的一些氣性也更生人勿近,渾身似乎散發著血腥氣。


樓梯落下,馬匹入了城。


乘著夜色,藺泊舟騎馬回到總兵府。


早有人回去通報,陳安匆匆忙忙提著袍子從門檻出來,看見塵囂和殺氣滿身的藺泊舟時,眼眶頓時湿了:王爺


戰場是個剝皮抽骨的地方,不止對死人,也對活人。


藺泊舟扔下了馬鞭,平靜地進了門:拿碗茶。


陳安連忙給他倒茶,聲音哽咽。


這段時間,戰事頻急,苦了王爺。


藺泊舟沒回答他。


將茶碗裡的水喝完,他坐回了梨花木的椅子裡,似乎在短暫的休息,眼皮闔攏,喉結輕緩地上下滾動,鎖骨處窩著一層深沉濃重的陰影,渾身像是浸在冰冷的海中。


一會兒,他稍微恢復了精神,才問:城裡這段時間如何?


這一帶的長城都修築好了,角山以外還在趕工,但都交代下去了,得抓緊時間搶修,誰怠慢就殺誰的頭。團營內留守的兵將每日也按時練兵,沒有松懈。糧草和軍資安置在後方,一切都妥當無礙。


藺泊舟說:你辛苦了。


陳安苦笑:我有什麼辛苦呢,都是按照王爺的指示,王爺才苦,誰不知道戰場那是生死一線。


藺泊舟忍不住笑了:好了,你就別推功了,後方比起前線重要程度不小。


陳安無奈地嘆了聲氣。


他是藺鸞的至交好友,按輩分,稱藺泊舟應該稱侄兒,從小有叔侄的交情,對他有後輩的疼惜和關愛。


陳安問:王爺用過晚膳了嗎?


藺泊舟:趕路匆忙,未用。


那我這就讓廚子開火,給王爺做幾個菜。陳安說,王爺洗漱收拾,暫歇片刻吧。


藺泊舟站起了身,高挑的身材,站了會兒側頭問:王妃呢?


陳安正要問他的就是這個:要去請王妃過來嗎?


藺泊舟累得懶說話,嗯了聲:告訴他本王回來了。


孟歡肯定高高興興跑來看他。


是。


陳安退了下去。


藺泊舟坐回椅子裡,挨著硬實的木頭,實實在在的感覺湧上了心頭。這跟他這段時間枕戈待旦、風聲鶴唳的經歷不同,朱裡真族從都司擄走漢人,也搶走了攻城器械,用雲梯和攻城錘日夜不定攻城,時間不定,導致他精神緊張,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幾乎沒睡過一天好覺。


從戰火喧囂的戰場回到平穩的後方,心態驀地放松,終於落了地了。


燭光映在他犀挺鼻梁,眼底像鎏金的兵戈般暗沉,他懶散地撐著臉,等門外孟歡歡呼雀躍的聲音,似乎能想到他有多開心。


等了許久,下人進門:王爺。


嗯?


表少爺不在府中,跟朋友去酒樓吃飯聽曲了。


藺泊舟瞬間有點兒況味復雜,舌尖輕輕抵了下齒尖,壓平的視線看過去:去了多久了?


有一個時辰了,下人問,要叫表少爺回來嗎?


若有所思。


不用,讓他玩兒吧。


藺泊舟手扶著椅把站起身,沐浴。


溫水潺潺地匯入桶中,水光清亮,濯洗去了滿身的塵灰和疲憊。下人給他系上衣服的扣子,再打理袖口,藺泊舟情緒平靜地半閉著眼,斜過視線一掃桌面擺上來的菜。


他坐到桌旁,執起象牙筷子輕輕扒了兩筷,吃到唇中有點兒索然無味,味同嚼蠟。


周圍沒有孟歡的聲音,顯得太安靜了。他急著從百裡外趕回來,不就是急著見老婆麼?現在,人還不在。


藺泊舟筷子一擲,發出鏗鏘的脆響:哪座酒樓?


下人:王爺是問


陳家的表少爺,藺泊舟站起了身,影子落下來,眼皮垂著,在哪座酒樓?


夜色如墨,明月高懸。


城內氣氛喧囂,點著幾盞暗燈,時不時有人走來走去。


一盞精致的宮燈點著微光,照引著行路的幹淨鞋履,快步朝暗巷的酒樓走去。


最後,人群停在鋪著青石板的門口。


裡面,隱約傳來沸騰的人聲和響動,藺泊舟抬了下手,示意下人都在外等著,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客官,喝點兒什麼?有酒有肉,靠裡側還有座。小二匆匆走上來,不過他停住了腳步。


眼前的人穿著極華貴,能看出衣衫材質極昂貴,暗紋袖口探出的手指骨節分明,往他手心丟了塊碎銀,聲音低:有友人在。


小二忙說:爺,您請!


十分熱火朝天的酒樓,東倒西歪地坐著各色客人,桌上擺滿了酒瓶和花生瓜子殼,酒氣燻天。他們對門口到來的客人並未遞去目光,視線都集中在高臺上的花旦,那女子纖纖素手,語氣哀婉,唱著一支曲子。


《徵人淚》。


也許是座下太多人共情,紛紛喝酒,吵嚷,熱鬧非凡。


藺泊舟眸光內斂,先將整座酒樓掃視了一圈,樓臺上趴著個捂著臉的腦袋,他視線本來散漫掃過,此時停下,掃了回去。


那個腦袋就這麼趴著,醉得五迷三道,目光望著臺上的花旦,一會兒猛地拍拍桌子,示意祝東:啊,打仗的人怎麼這麼苦啊!


畫面似乎回到了很久以前,藺泊舟把孟歡從酒樓拎回來那次。他唇角不覺抬了下,鞋履踩上樓板,年久失修的木樓被踩得嘎吱作響,他朝孟歡的座位走去。


孟歡背對著樓梯,能聽見氣壯山河的醉音:這誰做的詞?!好虐心,完全刻畫出了等待丈夫打仗回家的妻子的悲傷心情,賞,當賞!


嗯,確實作的很好,祝東眉眼沉思,陳兄弟,我此刻也想到了一首七律,叫《出關》,意境悲涼,我念給你聽聽。


他轉過身,想把酒杯斟滿。


隻不過倒酒時,一扇高大的影子落下來,背住了油燈的光,讓桌面陷入了一片黑暗。


誰啊?祝東惱怒抬頭。


他聲音戛然而止。


一旁,撐著發燙的腮幫子,兩眼醉的盛滿春水,眉眼敷粉的孟歡,正準備掏銀子給花旦打賞,可始終找不著兜,隻好轉頭看祝東:你詩呢?念吧。


祝東眼睛發直,張嘴,直接結巴了。


孟歡順著他的目光,意識到了,背後有人。


一股莫名的預感傳來,孟歡緩慢地轉過臉,先看見青色雅正的衣袍,耳頸漆黑的烏發,男人微微滾動的喉頭,線條清晰的下颌,最後才是那張他朝思暮想的臉。



孟歡沒喊出來。


他捂住唇,打了個小小的、軟軟的酒嗝。


第83章


安靜中, 藺泊舟抬了下眉梢:還挺風花雪月啊?


孟歡:


他腦子裡的醉意朦朧在看見藺泊舟這張臉消失得無影無蹤,想把那句夫君叫完整,忽然意識到什麼, 看向身旁瞠目結舌的祝東。


祝東雖是個小角色,隨軍幾乎沒起到作用,但他也有幸見識過攝政王的容顏,此時當然能認出眼前的男子到底是誰。


他磕絆著,撩袍子:拜見


藺泊舟豎起手指,說了一個字:噓。


這動作頓時把祝東整不會了,他尷尬無比地站在原地,迷惑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孟歡。


攝政王這個架勢, 莫不是特意來尋他陳兄弟的?


可是,是什麼原因,會讓身份尊崇顯赫的攝政王,來到這麼普通一座酒樓,找一個隨軍的小少年呢?


是愛情嗎?


那王府裡的王妃又是什麼!!


孟歡也鎮定下來了,眨眼, 十分無辜地問:王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說完,適當地小聲補充了句: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藺泊舟唇角一勾,似笑非笑:提前說一聲,你好早些回府,這樣本王就不知道你偷偷來酒樓聽曲兒了?


孟歡望著他,無話可說,隻好嘿嘿笑了兩聲。


笑的兩隻眼睛彎起來, 特別甜。


顯然想萌混過關。


藺泊舟掃了一眼樓臺,側臉映著的光似乎沉了些,可並沒被他糊弄過去:曲子聽完了?


孟歡乖乖的:聽完了。


回府。藺泊舟簡單二字。


孟歡撓了下頭, 偷偷看祝東,感覺自己像個跟同學上網吧被爹拎著笤帚打回家的倒霉孩子似的:那咱們回府了?


祝東渾身戰戰兢兢。


他敢說個不字嗎!


他點頭如啄米,躡手躡腳,跟在了他倆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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