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藺泊舟從很早以前起,心思就重了,費思勞神,殚精竭慮,很多事情覺得沒意思,也更感覺不到孟歡喜歡的那些風花雪月。比如生辰,都是一天到了頭草草吃碗陽春面,日子便過去了,轉頭揉著眉心埋頭於公務之中。


孟歡年紀小,無論對什麼都天真熱忱,好像把他冷掉僵掉的那一塊心捂熱火了。


那我們猜拳, 輸了的喝酒。


孟歡說完, 很輕的笑了聲。


能猜到孟歡有想法, 藺泊舟唇角微抬, 道:好。


孟歡興致勃勃,他去的娛樂場所少,不會劃拳,隻會剪刀石頭布,就說:那我們來玩猜丁殼?


藺泊舟像是怔了下,嗯?


猜丁殼。他知道,三歲小孩子玩的東西。


藺泊舟小時候興許玩過,但那段記憶太模糊了,隻記得自己和山行猜過,但被父王拎走了,罰站在牆邊,聲色俱厲地問《千字文》背下來了沒有。


跟所有小孩子一樣,被父親訓斥後,藺泊舟覺得索然無味,再也不想玩這種東西了。


不過,那個時候他是小孩兒。


現在,他得哄自己的小孩兒。


藺泊舟點頭:歡歡想玩就玩。


孟歡:你看不見,那為了公平起見,我也閉上眼。剪子包袱錘


藺泊舟眼前一片漆黑,聽到孟歡高昂的聲音:咦,夫君你出的錘,我正好出的包袱诶~


藺泊舟: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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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歡:嗯嗯嗯!


可他聲音裡忍不住笑,含著一絲氣音。


語氣極其做作,可以想象他眸子烏溜溜轉的模樣。


孟歡最不會撒謊,一撒謊人就不自然。


真實的結果是什麼不用多說,藺泊舟心裡了然,舌尖忍不住抿了下齒尖,似笑非笑。


行,他這雙眼睛瞎了,本來是沒人敢刺痛的隱疾。


現在,他老婆,當樂子逗,特意欺負他眼睛看不見是吧。


換成以前,心口可能有根刺夾著,生側側地疼,讓他暴躁地冒起陰火,會發怒刺痛周圍的一切。可這會兒,孟歡柔軟的手包住了他的手背,咯咯笑個不停,藺泊舟忽然覺得眼前開朗,像被菩薩當頭棒喝,梵音不絕。


原來,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他溫柔笑著:為夫輸了。


說完,將碗中的烈酒飲了下去。


孟歡忍著笑:夫君好厲害,再來!


再來,又是藺泊舟輸。


他再喝酒。


再來再來!哈哈哈哈哈!夫君你酒量真的好好!


屋子裡小,孟歡的聲音也不大,厚重的磚牆將熱鬧和歡聲笑語全隔在了裡面,而將寒冬臘月的冷風都攔在了外面,仿佛室內是溫暖的巢穴。


遼東的燒刀酒,為了御寒,辛味極辣,跟西北辜州有得一拼,這孫管家還帶來了滿滿一壇子,藺泊舟不讓孟歡喝酒,明兒得去給夫人畫畫像,萬一耽誤了正事。自己卻著了他的魔,一碗一碗喝下來,眉眼不變,可衣襟下白淨的耳頸卻泛出了燥熱感。


上一次,心無滯礙,這麼痛快地喝酒,還是在十七八歲,孟歡這麼大的年紀。


從領王事,到了京城藺泊舟心思之重,日以繼夜,好像活得老了十歲。


那些少年意氣,打馬遊街,好像從此就離他而去了。


可他耕耘多年,卻落得被人追殺,失明病弱,與妻流亡他城,身如廢人。如此結果。


藺泊舟端著酒碗,雙目闔攏,唇瓣緊抿。


他坐的姿勢端莊雅正,神色卻絲毫不動彈,壇子裡酒隻剩下了一半,孟歡看他喝得太多,猜藺泊舟可能有些醉了。


夫君,我扶你上床睡覺啦?孟歡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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鍋裡的東西都吃到了盡頭,剩下些殘羹冷炙,爐子裡的炭火也熄滅了,氣氛變冷。


好。


藺泊舟讓孟歡攙扶著,坐上了炕,肩身如玉山傾倒,一陣難以自控的無力感襲來,他沉重地向著孟歡的身子斜去。


孟歡被他壓得,差點喘不過氣。


他小聲嘀咕:夫君,你好重啊。這麼說著,孟歡小心將他放倒在床。


藺泊舟靠近他耳側,溫熱地吐息著。


他腦子裡輕飄飄的,眼神渙散,思緒回到了很久以前。


他想起了辜州那年冬天,他和母妃坐在殿內,旁邊燒著炭火,兩個人沉默地對坐。他們身旁放著一鍋白湯翻滾的爐子,爐子裡是母妃親自燉的羊肉湯。


他們一起等,等著和都指揮使喝完酒的父親回來,一家人吃飯,說些話,渡過冬夜等來春天。


可他們等來的卻是父親被都指揮使刺死的消息。


那天突然開始兵荒馬亂,藺泊舟在前長史的主持下承襲父親的王位,接手府事,殺伐決斷弄死掌著十萬衛所軍的指揮使兼總兵,消息震動朝廷。


也是那時候,崔閣老注意到了遠在辜州,有一位年輕但又出眾的皇族王爺。


從那以後,得到崔閣老援引,藺泊舟踏足凌霄,反傀儡為權臣,處理閹宦,制衡黨爭,執掌廊廟長達六年。


再然後,出徵遼東平亂異族,鮮衣怒馬。


可他和母親坐在殿內,靜靜聽著屋檐的積雪,等候父親歸家的落寞的下午,就這樣被他遺忘了。


可這,不是孟歡等他回來,日日夜夜,年復一年嗎?


藺泊舟


你好糊塗。


妻子尚不能保全,怎配心懷黎庶蒼生。


眼前一陣陣眩暈,藺泊舟心口湧起滔天的漣漪,他遏制不住地頻頻咳嗽,唇色變得慘白如紙。


孟歡擰了張熱帕子過來給藺泊舟擦臉,見藺泊舟修長的手指搭著額頭,冷汗沿著俊削的下颌滾落,唇色變成了蠟白,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力氣,忽然變得疲憊虛弱至極。


夫君,你怎麼了?


藺泊舟深呼吸著,沒有答話。


孟歡一拍額頭:完了,不該讓你喝酒!


藺泊舟體內本來就紊亂,應該用清淡的飲食調理,每天喝些溫水,伴著藥湯,過平靜的生活來治愈,怎麼能突然喝下如此烈性的酒,劑量還那麼多!


藺泊舟再咳嗽了聲,眉頭蹙起,輕輕呼吸時,調頭轉向了床下,猛地吐出了一口殷紅的鮮血。


孟歡眼眶頓時紅了,手足無措道:夫君,夫君!我去叫大夫,現在就去


他轉身時,手腕被藺泊舟牽住。


藺泊舟抓著他,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力道不重,浮著青筋,卻把孟歡的手腕攥得很緊。


他說:不怪那壇子酒。


他接過孟歡掌心的帕子,放到唇邊擦去了血跡,動作帶似乎嫻熟,也很冷靜沉穩,一下子沒了方才的疲弱,動作優雅利落。


擦幹淨血跡後,他笑了笑,溫聲細語:嚇壞了?


孟歡怔怔地看他。


黯淡的光影中,藺泊舟撐身半坐。眼睛明明看不見,可眸子裡倒映著點點燭光斂起微火,轉向孟歡時神採奕奕,卻給了他一種正專心致志盯著他的興味感。


孟歡抿了下唇。


這個洋溢著莫名焦躁的興奮感的藺泊舟,跟孟歡剛穿書第一次看到他時一樣,遊走在詭異的光明和黑暗邊緣,優雅又嫻熟,讓他覺得,像是戴著慈善假面的惡鬼。


孟歡呆著:夫君,你,你沒事了?


為夫年輕力壯,身體底子好,多吐幾口血也無妨。藺泊舟伸手,觸摸到了孟歡的臉,以前復發了眼疾,沒有哪次不吐血。淤血吐出來了,身子也快好了。


他手心沾上了涼掉的眼淚。


孟歡嚇壞了,眼淚掉的滿臉都是。


藺泊舟聲音低了些,似乎好笑:嚇成這樣?


孟歡語無倫次,聲音哽咽:可是,可是你,剛才真的吐血,看起來很嚴重,好像要死了一樣。


為夫以後當心。


不是你的錯,孟歡搖頭,都怪我,怪我故意讓你喝酒。


他忍不住,眼淚汪汪往下流。


如果你出事,我也不想活了。


沉浸在悲傷當中,孟歡扯著帕子,閉上眼,聲音都在發抖。


屋子裡安靜,縫隙裡吹來幾縷寒風,夾雜著孟歡嗚嗚咽咽抽泣的聲音,傷心極了,比當事人藺泊舟還要傷心。


藺泊舟似是無奈,唇瓣輕輕抿了一下。


有股黑暗泛著漣漪,從很深的地方漫了上來,先漫過他的心髒,再漫過他的咽喉,直到湧入了他的雙眼之中,讓他陷入了陰暗湿冷,快要什麼都看不見的地方。


黑暗將他全部湮沒之前,藺泊舟扣著孟歡的手腕,將少年牽著輕輕摟進了懷裡。


藺泊舟抱著他,抱得很緊,他病弱無力了這麼些天,此時頭一回感覺浸潤在黑暗中,手中全是力氣,牙齒也尖痒難忍,像是想把什麼東西撕碎。


他抱著孟歡,像捧著唯一的光源。


在他耳畔,輕聲說:沒有人能傷的了你。


頓了頓,又道,夫君也會好好活著。


第103章


天寒地凍, 布鞋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一條小小的人影走在雪地裡,嘴裡呵出熱氣, 臉頰泛紅, 頂著滿頭的鵝毛大雪到了回廊底下,帽兜裡堆滿雪絮。


是孟歡。


他撥拉身上的雪,管家正在指揮下人們搬運花盆。


往這邊放。


那邊,那邊,對著臺階


嗯,這樣就整齊了。


他回頭看見孟歡,露出笑:小先生來了。


孫管家辛苦。孟歡看著他說,我來是奉夫人命,今天來給總兵大人畫畫的。


不知不覺,孟歡來總兵府好幾天了,前兩天剛畫完夫人的像,夫人滿意,說是讓總兵也畫一張,讓他近日準備好。


他出門時,雪大的緊,藺泊舟給他拍了拍衣裳,又細細囑咐了幾句,鬧得孟歡現在拍著衣裳上的雪,不自覺又想起了藺泊舟。


總感覺從那晚藺泊舟喝醉以後,整個人似乎有些不一樣了,同樣柔情似水,但好像沒那麼陰鬱了。


撓著腦袋回憶時,耳中聽到孫管家苦悶的聲音:今天這畫畫不成了,我正想找人告訴小先生,沒想到你先過來了。


孟歡不解:啊?為什麼?


老爺突然有要事,怕是領兵出城了。孫管家不好說得太多,壓著耳朵,湊到他耳朵邊,小先生待在府裡不知情,最近坼州出了些亂黨,有人說,攝政王造反啦!


空氣安靜了幾秒。


有一段時間沒聽到攝政王三個字,孟歡差點兒沒意識到這是藺泊舟,等他愣了兩三秒反應過來,腦子裡好像嗡了聲,跟打雷了似的,一片空白。


孟歡仰著臉,雪落到睫毛上,顯得臉蛋紅眸子黑潤。他深呼吸著確認:誰造反?


攝政王,孫管家也不太敢議論,隻是闲談,我也是聽外面的人講,坼州逃難來人,說攝政王的兵和朝廷的兵打起來了,不知真假。你說,遼東本來就在打仗了,外人打咱們,怎麼自己人又打起來了?


他語氣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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