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式迎娶我為匈奴閼氏,讓我成為匈奴最尊貴的女人。
伊勐邪依舊一有空就帶我出去玩。
秋季處處荒蕪,他就帶我去看金燦燦的銀杏林。
經過其貌不揚的一片草地時,他會告訴我那些是半日花,我用的胭脂就是用它做成的。
跟他在一起,連荒原也變得無比有趣。
他走過我心中的荒原,種下一朵朵盛放的花。
快樂戛然而止於大雪紛紛的一天。
他帶我去打獵,途中遇刺。
刺客是老單於的殘部,他們不向伊勐邪投降,飄零流竄,抱著必死之心來尋仇。
伊勐邪本可以應付,卻為了救我而分心。
援軍來得及時,殘部被消滅了。
可伊勐邪受傷了,傷在腹部,兇險萬分。
我就記得白茫茫的雪地上,刺目的鮮紅。
全是他的血。
將領們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恨意,說伊勐邪從未受過這麼重的傷。
我站在單於營帳外,不敢進去。
Advertisement
天生妨人,克父母,克夫君,克兄弟姐妹,克子女兒孫。
道士的話在我腦海中一次又一次響起,還有宮裏無數的指指點點,甚至老單於的死去,一個接一個在我腦子中回想。
我往外走,木和雅趕來,正好跟我撞個滿懷。
「聽說表哥受了重傷,你不去照顧他,是要跑去哪兒?」
「公主,你好好照顧他。」
說完,我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營帳走去,隱隱約約聽到木和雅罵我無情無義。
回到營帳,我想起嬤嬤給我的金瘡藥,翻箱倒櫃找了出來,拿著藥跑去伊勐邪那邊。
我在門口不敢進去,沖木和雅招手。
「幹嗎?」
她沒好氣。
我把藥塞給她。
「這是宮裏的藥,千金難求,務必給他用上,求求你。我……我愛他,我跟你一樣愛他。」
我忍不住哭起來,或許是我哭得太傷心,木和雅沒再罵我,將藥拿了過去。
回到營帳中,我跪在地上祈求上天。
若當真要索命,就來索我的命,不要傷害無辜的人,不要傷害我愛的人。
曾經我最討厭院墻上那些黃底紅字的符咒,它們讓我看起來像個怪物。
現在,我最想得到那些符咒。
將它們,貼遍我的全身。
17
伊勐邪睜開眼後,第一句話便問:「閼氏呢?她在哪兒?受傷了嗎?」
舅舅敕日王一直守著他,見他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想直接說那女人死了,卻又不敢刺激他。
「她好得很。你傷得這麼重,她一次都沒來看你,你念叨她做什麼?漢家女子,到底不跟咱們一條心。」
「她在哪兒?我沒親眼看到,不放心。」
伊勐邪沒理他,自顧自問,把敕日王慪得差點發狂。
「還能去哪兒!在她帳篷裏好吃好喝待著!」
伊勐邪捂著腹部下床,攔都攔不住。
他出現在門口時,我以為是做夢。
六天了,整整六天。
每過一天,我就在自己手腕上劃道淺淺的口子,隻有這樣做,仿佛心裏的痛才能減輕些。
若伊勐邪醒不來,我就徹底劃下去,一命抵一命。
我倆迎面而立,他在門口,我在帳內。
生死之間走一遭,恍若隔世。
看著他憔悴的面龐,我的眼淚瞬間掉下來,停不住,身子卻未動分毫,不敢靠近他。
伊勐邪長腿一伸,大步流星而來,將我摟入懷中。
「我不停做夢,夢到我的小豬不好好吃飯,餓瘦了。」他看看我,帶著笑意,「當真瘦了,還好,我回來了。」
我沒心思搭理他的逗趣,哭得越發厲害,模模糊糊喊著對不起。
他低頭吻我,我再是忍不住,摟住他的脖子吻回去。
「咳咳——」
我倆聞聲停下,尋聲看去。
敕日王、舅媽、木和雅等一群人全堵在大帳門口,看著我們,表情精彩。
……
我想去死一死。
伊勐邪被幾個大漢抬走,木和雅走進帳篷,說,在她心裏,伊勐邪一直是個頂天立地,成熟穩重的草原好漢。
伊勐邪母親很早就病逝了,後來一夜之間,父親慘死,家族零落,他臨危不亂,一個人挑起大樑帶領部落隱忍前行。
「那年,表哥才十七歲。」
木和雅眼裏充滿欽佩,繼而一變。
「可今日看來,哼,他竟也是如此兒女情長,跟追求我的那些幼稚小夥子一個樣。」
我從她眼裏看出些嫌棄。
這我可就不高興了。
我同木和雅爭辯起來,人家伊勐邪明明是鐵漢柔情,是個外剛內柔的大可愛。
木和雅打個寒戰,「受不了受不了,我要吐了。」
「有本事,你去單於面前說這話。」
木和雅哼一聲,拿起馬鞭,說要騎馬去大草原上吐個夠。
她背對我,逆光站著,好像在下定決心般。
「我的閼氏表嫂,以後,可要好好同單於表哥走下去。」
木和雅回頭,望了我一會兒,綻放出笑容。
「他真的,好愛你啊。」
說罷,木和雅朝外走去,策馬瀟灑而去。
我心中明白,她是故意同我爭吵,用她的方式讓我放心,她已放下伊勐邪,不會同我爭搶。
這個善良明麗的好姑娘,我相信,一定遇到一個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好男兒。
18
春天來臨,草原漸漸復蘇,我的心卻在冬日的冰涼中越沉越深。
王庭逐漸有流言興起,說自從漢朝公主來了,伊勐邪就沉迷美色,從前戰神般的人物,差點就此隕落。
再聯系上老單於死在娶我那晚的事,越穿越邪乎,說我是狐妖轉世、災星下凡……什麼都有。
舅母也不時旁敲側擊,打聽我是否有身孕。
春光裏,我們走過遼闊的牧場,風吹草低見牛羊。
夏日時,伊勐邪依照去年所言,帶我去泉水那邊遊玩。金蓮花鋪滿了每一處,燦若霞光,美得不似人間。
轉眼又來到秋天,我同伊勐邪成婚一年了。
我依舊沒有身孕。
其實,我心底有些慶幸。
如果我註定命中克人,沒有孩子總好過連累伊勐邪。
他牽著我的手,緩緩走在銀杏林中。
「單於,再娶幾位閼氏吧,我……」我看著他,心裏難過,卻笑著,真心實意勸他,「我怕是很難有孩子。你該有子嗣了,匈奴也需要繼承人。」
「你是在怪我不夠努力?嗯?」
他言笑晏晏。
「別說玩笑話打岔,我是認真的。」
伊勐邪斂笑。
「是舅母又在逼問你?我等會兒就讓她回部落去,別來王庭了。」
「舅母沒逼我,她隻是好意,替你操心。」
「反正這話不準再提。」
伊勐邪不再說話,策馬帶我回家。
回到王庭,祭臺上,一個打扮怪異的男人在上邊跳來蹦去,手裏拿著羽毛和撥浪鼓,嘴裏念念有詞。
敕日王說,他是匈奴最靈的巫師,是上天的使者,特意請來替我算命祛邪。
19
伊勐邪沉著臉坐到王位上,看著臺上的巫師上躥下跳。
我走到臺上,望著臺下數不清的面孔,絕望又害怕,想起小時候最可怕的回憶。
我跌倒在地,頭痛欲裂。
巫師念念有詞,圍著我轉來轉去。說我災星轉世,是為不詳,要用血肉祭祀上天方可求得原諒,解除詛咒。
伊勐邪的臉沉得能滴下水,他幾步騰到臺上,舉起巫師,猛一下摔地上,骨頭哢嚓響。
我從未見過如此盛怒的他。
伊勐邪拽住那巫師頭發,表情狠厲。
「你這麼會算,怎麼沒算算自己的命?怎麼沒算算,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你說閼氏命硬,我爹娘也早死了,是不是本單於的命也太硬,得拿自己祭天啊?你說啊!」
巫師嚇得瑟瑟發抖,牙齒打戰。
未等巫師辯駁,伊勐邪便抽出長刀,一刀砍去巫師的腦袋。
血流滿地。
「無稽之談。」
伊勐邪毫不在意,拿出帕子將刀上的血跡擦凈。
他將我扶起來,沖著臺下喊話。
「匈奴子民聽著,閼氏到來那日,本單於替天行道,順利推翻暴君。
「真要論起來,那也是閼氏給我們帶來了幸運。
「我伊勐邪早已是喪父喪母的孤家寡人,論起命,我的命才最硬,誰都別想克我。」
他瞥一眼地上分為兩截的巫師。
「巫師既然這麼靈,今日就拿他祭天,相信上天能聽到他的禱告。
「從今以後,誰再敢胡說八道,就拿自己來生祭。
「既然這麼關心匈奴命運,就實實在在為我匈奴做點貢獻。」
說罷,他拉著我的手離開,頭也不回。
回到帳中,我心中沉重。
「單於,我不想你為了我變成一個暴君。這麼做,會失去民心。」
伊勐邪冷笑。
「這般愚昧的民心,不要也罷。坑蒙拐騙也不挑挑對象,他自己找死。
「況且,我殺過的人數都數不清,不缺這一個。
「之前是我太縱容他們,私底下說說便罷,還敢在我面前放肆,早就該殺雞儆猴了。」
他將我摟在懷裏安慰。
「你不要怕,以後沒人敢非議你。我們尚且年輕,孩子也會有,別急。
「生不出孩子也無所謂,匈奴那麼多孩子都是我們的子民,以後挑些給你養。
「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是啊,有他在,我什麼都不怕。
20
關於我的流言,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家對我越發恭敬起來,他們徹底明白了,我是伊勐邪的逆鱗。
伊勐邪說,這叫畏威不畏德。
但更多的時候,他還是以德服人居多,並不經常動用暴力。
在伊勐邪的統治下,漢匈關系達到前所未有過的和緩。
他卻說,是我的和親為兩國帶來了和平。
他總是很會逗我開心。
歲末之時,伊勐邪告訴我一個好消息,漢朝派來使者,盛邀伊勐邪大單於前去慶賀漢匈間的和平。
「舅舅說你是漢朝最受寵的公主,你出來這麼久,肯定很想念父母。如今你是我匈奴閼氏,是漢匈兩國的功臣,我們一起去長安。」
木和雅和舅舅敕日王等人都一同赴漢,大家都很高興,尤其是木和雅,她沒去過長安,很想見識下,長安是不是像傳說中那麼熱鬧繁華。
一路上,隻有我心不在焉。
不安的情緒襲上心頭,我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我該怎麼告訴伊勐邪,其實我的父母以為,我出嫁後命不久矣,沒料到我能活這麼久,更沒料到之後的種種變數。
也許,他們並不想見我。
到達長安那天,恰逢元宵節。
伊勐邪讓我幫他穿上漢服,說是要帶我出去玩。
我替他穿好衣裳,盤好發髻,整個人煥然一新,不變的,是他挺拔如松的身形,以及眉宇間永不消散的英雄氣概。
哪怕身著寬袍闊袖,也擋不住那股英氣。
我也換上一套漢家裝束,他望著我。
「很漂亮,和初見你時一樣漂亮。」
我們走在街頭,像一對尋常人家的夫妻,我喚他夫君,他稱我娘子。
花市燈如晝,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長安城的繁華與熱鬧。
和親前,我的所有年華,都在宮裏度過,在那座監獄一般的小院。
老百姓們熙熙攘攘,都圍在皇宮下麵,我們也去湊熱鬧。
城樓上,一對華貴無雙的男女在上面揮手致意,向下邊灑銅板、銀葉子和油紙包著的餌餅。
伊勐邪不熟悉這些習俗,問我:「他們在做什麼?」
「是皇上和皇後,他們每年元宵都會與民同樂。」
「那也就是你的父母?你為何稱他們為皇上皇後?」
我隨口編了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