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時就住在青川路,三十年前的老式樓房,外牆是灰撲撲的水泥色,樓門矮,過道狹窄,樓梯欄杆上的綠漆一塊一塊地掉,露出內裡的鐵鏽,牆角還有蜘蛛結網。


  他有點不輕不重的潔癖,回家先衝了個澡,特意把手多洗了三遍,左手臂上的傷口被水浸的發白,陸時看也沒看,懶得管。


  換上幹淨的白色T恤,陸時正擦頭發,手機就響了。


  “石頭?”


  電話對面,魏光磊一驚一乍,粗著嗓子,“我草他祖宗!陸哥,趙家強那棒槌是不是帶人堵你了?”


  陸時:“誰?”


  “……”魏光磊跟被掐了脖子一樣,滿肚子的火噴不出來,他隻好先耐著性子解釋,“就那個喜歡穿個紅褲衩,紋滿膀子的青龍,走哪兒都愛說自己是青龍幫老大的強哥!”


  陸時把人和名字對上號,“嗯,中午在街後面的巷子裡堵我了。”


  “真堵了?”魏光磊又急了,“陸哥,我親哥欸,你沒把人打殘吧?人還活著吧?”


  還真不是他喜歡瞎腦補,實在是陸時才搬來青川路的時候,不少人見他初中剛畢業的年紀,家裡也沒個大人,走哪兒都是孤零零一個,身上穿的腳上踩的又還不便宜。


  就像突然闖進來的羊羔,全身上下寫著“我有錢我特別好欺負”,就有人起了心思。


  青川路這一片挺亂,全是沒輪上拆遷的老房子,三教九流什麼人都住的有。特別是到夏天,人火氣旺,後巷裡聚眾鬥毆、持械火拼,天天熱鬧到半夜,有時候還得提前佔地方,否則人擠人施展不開。


  所以起初,連著挺長一段時間,陸時幾乎天天都有架打。但到後來,整個青川路,鮮少有人敢跟陸時動手了。


  眾人達成共識——打不過,惹不起,這他媽哪兒是羊,明明是匹野狼!


  曾經有個膽大心黑的,不信這個邪,見陸時年紀小長得好看,半夜去撬鎖,當晚就被陸時摁樓道裡把腿打殘了。那人的痛嚎聲,整條街都能聽見。


  陸時扔開白毛巾,從冰箱裡拿了礦泉水出來,擰開喝了兩口,“沒出事,有人報警,大家一起進派出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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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光磊沒想到還有這一出,“然後呢?”


  “他們還在裡面,我先出來吃飯了。”


  魏光磊籲了口氣,又奇怪,“這他媽誰報的警?”


  青川路暗裡的規矩,什麼事兒拳頭解決,報警的都是孬種。


  陸時話裡難得多了點兒笑,回答,“一個共青團員。”


  “哈?”


  天上烏雲黑壓壓積了一片,平地起大風,陸時走到魏光磊家的汽修店門口,喊了聲“石頭”。


  魏光磊從裡間扯著嗓子,“洗澡!兩分鍾!”


  陸時嫌悶,也沒進去,就站在門口。


  周邊都是一二十年沒換過招牌的老店,陸時漫不經心地看過去,視線突然定了一下。


  對面的老楊牛肉館門口,站了個人,背影眼熟。


  魏光磊穿了件運動背心走出來,見陸時盯著對面看,“我剛聽了一耳朵,陸哥,你前兩天不是幫楊叔給那什麼破公眾號投了軟文打廣告嗎,沒想到還挺有用,這不,替楊叔忽悠了一個新客過來!”


  陸時視力不錯,看清了,確實就是下午那個共青團員,叫楚喻的。


  手上還拎著那一小塑料袋的水果糖,沒往裡,就在店門口的桌子坐下。估計是有點嫌棄塑料凳上結塊兒的汙漬,楚喻還挺耐心地彎腰,拿紙巾來回擦了好幾遍,才猶猶豫豫地坐下了。


  收回視線,陸時看向頭發都還在滴水的魏光磊,“吃什麼?”


  “我媽打牌前特意燉好的雞湯,說你要開學了,次次考年級第一拿獎學金,這當學霸多辛苦啊,得補補腦!還叮囑我少喝點兒,我就很失落了,這待遇是親生的嗎?再有,離開學還有大半個月,這麼早補什麼補……”


  一邊瞎嗶嗶,魏光磊兩下把立牆角的折疊方桌在店門口擺好,陸時拿碗筷端湯鍋,兩個人拖過塑料凳就開始吃飯。


  飯沒吃完,醞釀了大半天的陣雨終於下下來了,瓢潑一樣。青川路排水系統挺一般,街上沒一會兒就積滿水,撒了苗馬上能養魚。


  透過層層雨簾,陸時能看見楚喻吃完飯,挺開心地跟楊叔說話,還打包了一份牛肉準備帶走。楊叔又拿了傘出來,估計是在問楚喻需要不需要。楚喻擺手拒絕了,但也沒走,坐凳子上,吃那一小袋子水果糖。


  魏光磊正在長個兒,幾口就解決一碗米飯,他喝完半碗雞湯,準備中場休息一分鍾,又提起了強哥的話題。


  “那個強哥據說瞄了你好幾天了,一直沒敢動手,多半是顧忌著那些傳聞呢。昨天他們幾個人收流動攤販的保護費,跟人起了口角,不知道怎麼的,扯你身上了。今天帶人攔你,估計是想證明證明自己的大哥地位。”


  說了這麼多話,魏光磊把後半句說出來,“都是兄弟,我媽就是你媽,祝知非那小子的媽也是你媽,反正吧,我意思就是,真進派出所了要找人撈你,直接給我媽打電話就行,她一天不是在牌桌子上,就是在去牌桌的路上,闲得很。”


  陸時不愛麻煩人,能解決的他自己想辦法解決。


  但對上魏光磊的眼睛,他“嗯”了一聲,“行,謝了。”


  陸時繼續垂著眼皮吃飯,身形修長又清瘦,不管坐姿也好,捏筷子的姿勢也好,都有點兒說不清的別致。


  每到這時候,魏光磊就覺得這個兄弟坐得近,但隔得很遠。


  他突然就想起他媽跟住陸時隔壁的靜姨聊天,說陸時剛來青川路沒多久,就有那種穿一身西服的保鏢,開著電視上才能見著的豪車過來找陸時,沒過多久就走了,後來再沒來過。


  這時,魏光磊注意力被吸走,放下碗爆出句髒話,“我日,這車,七八百萬吧?”


  陸時抬頭,順著魏光磊的視線看過去,就見一輛黑色的勞斯萊斯破開雨幕,緩緩停在了老楊牛肉館門口。


  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一個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機撐著把黑色大傘下車,腳步匆匆地繞過車屁股,到了楚喻面前。


  交談兩句,楚喻起身,先跟楊叔道別,隨後躲進傘下,被司機護著走到車前,又等司機打開車門,才坐進了後座。


  這做派,把魏光磊驚了兩驚,“這哪家的豪門小少爺來我們這兒體驗生活?楊叔估計開心了,能吹大半年!”


  勞斯萊斯開遠,陸時收回目光,端起碗喝了口湯。


  想起派出所門口,楚喻拎著一袋子糖,問他要不要一顆的時候,眼睛顏色淺,陽光下像盛了一盞琥珀光。


  呵,確實是個眼裡幹幹淨淨、沒半點陰霾的小少爺。


  車上,楚喻被冷氣吹得有點涼,他偏頭往車窗外看,但玻璃上全是水,模糊一片,什麼都看不清——


  他總覺得剛剛上車時,街對面坐著的,好像就是中午那個社會哥,但沒來得及確定。


  可確定了又能怎麼樣?


  沒再讓自己想下去,楚喻提了提手裡的水果糖,跟司機說話,“陳叔,糖要不要嘗嘗,我有好多!”


  陳叔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見楚喻腮幫子鼓鼓的,笑道,“小少爺別吃了,這種糖不好,吃著不舒服,對身體不好。我剛剛看著,那家牛肉也是,嘗個新鮮就行,不幹淨。家裡你蘭姨給你做了綠豆糕,我聞著挺香。”


  楚喻有點兒失落,想說牛肉真的特別特別好吃,公眾號的軟文沒騙他。這糖也挺好吃,吃了沒有不舒服,握著塑料袋子沒松手,他又想說自己今天跟著一個社會哥、一群大花臂進行派出所半日遊了,但都憋著也沒敢開口。


  不想拂了人的心意,最後楚喻隻說了句,“真的啊,那我回去嘗嘗。”


  陳叔沒察覺出來他低落的情緒,繼續道,“夫人今天上午回家取重要文件,問了句你在哪兒,我說小少爺跟同學出去玩兒了。夫人留話說,最近忙,就不回來住了。”


  楚喻捏著彩色的糖紙,指尖蹭了丁點兒糖漬,黏糊糊的難受。


  怔了一下,他才點頭,“謝謝陳叔。”


  陳叔照例勸道,“小少爺不要覺得夫人不在乎你,夫人心裡記掛著你的,隻是先生走得突然,壓力都落在了夫人肩上,這一忙起來,自然就顧不上家裡。”


  這種話楚喻從小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他轉過眼,看著車窗外雨幕裡的街景,隔了會兒才低聲回答,“嗯,我知道的。”


  一到家,楚喻根本沒淋雨,還是被蘭姨緊張地推進浴室泡澡。


  泡的有點久,楚喻四肢綿軟,換好衣服,他照照鏡子,發現自己頭發好像長長了點兒,指甲明明昨天才剪過,今天又長了一截出來。


  難道是又進入生長發育期了?


  他沒多想,晚上躺床上玩兒遊戲,臨睡前,自己給自己講故事催眠,很快就睡著了。


  半夜,楚喻夢見自己從火山口摔下去,渾身熱的不行,血管都要爆炸了一樣。


  又夢見曲曲折折的巷子裡,日光耀眼,陸時偏頭朝他看過來,眉目黑沉,眼神冷戾尖銳,左手臂上的傷口,還潺潺流著鮮血。


第3章 第三下


  楚喻是被渴醒的。


  喉嚨跟火燎過一樣,幹痒到有點兒泛疼。


  趿著軟底拖鞋下樓,楚喻套一身淡藍色棉睡衣,邊走邊揉眼睛。又隱隱回想起,剛剛好像——夢見白天那個社會哥了?


  眼前又浮現起那人流血的傷口,以及冷厲的眉眼。


  這得是多大的陰影啊,竟然都追進我夢裡來了……


  怕吵醒蘭姨,楚喻輕手輕腳地倒水,喝完一整杯,喉嚨的幹痒卻半點沒緩解。


  楚喻又倒滿一杯,沒想到喝完不僅沒解渴,還餓。


  別墅區路燈的光斜照進來,楚喻沒開燈,改去廚房折騰冰箱。


  伸手去冷藏室拿三明治,突然發現,自己指甲比洗澡的時候,好像又長長了一小截?


  記錯了?


  他腦子蒙著睡意,模糊有明天該剪指甲了的念頭,一邊連吃三個小面包。


  楚喻半夜吐了。


  動靜不小,蘭姨被吵醒,急匆匆幫著倒水拿毛巾,又擔憂念叨,“外面的東西不健康也不幹淨,我的小少爺啊,你想吃燉牛肉就讓蘭姨給你做,我們不去外面吃。夫人生下你時就沒足月,你那時小小的一丁點兒大,哎,看著可憐的啊……”


  楚喻把胃裡的東西吐了個幹淨,沒有虛弱,反倒活蹦亂跳,感覺身體輕盈地下一秒能上天。


  他雙手按著蘭姨的肩膀,把人往臥室推,哼哼著回應,“蘭姨,我真沒事,精神得很,吐了還舒服了,真的真的!”


  蘭姨從小照顧楚喻長大,感情很深,又伸手探探楚喻的額頭,確定沒發燒,才放下一半的心,“幸好沒燒,好好好,依你,我去睡,你也快睡會兒,要又難受了就叫我,明天吃清淡的緩緩,打包帶回來的牛肉是一定不能再吃了……”


  臥室門被關上,四下再次安靜。楚喻原地站了一會兒,從醫藥箱裡找了根溫度計出來,測體溫。


  36度5,正常。


  他盯著溫度計顯示的數字出神。


  蘭姨說他沒發燒,溫度計也顯示正常,但他從做夢醒過來開始,就一直感覺熱。


  那種從骨頭血管裡滲透出來的熱,像是身體裡燃了把火。


  難道是少年成長的沸騰熱血連中央空調也壓制不住了?


  放好溫度計,楚喻躺回臥室的大床上,長腿伸直,舉著手機發微信。


  “哥,問個私密問題,你年輕的時候,有沒有半夜克制不住自己沸騰的熱血、渾身燥熱的情況?”


  他哥叫楚暄,家裡長子,比他大了十歲,現在在國外,為楚家的商業版圖開疆拓土。


  消息回復很快。


  楚暄:我現在也很年輕。


  楚暄:半夜不睡?衝個涼水澡,或者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來回看了兩遍,楚喻突然醒悟,他哥竟然直接開車!


  不過好像很有道理。


  懸著的心穩穩放下,楚喻扔開手機,閉眼睡覺。


  時隔小半月,楚喻又一個人摸到了青川路。


  不知道是不是天氣太熱,他這段時間吃什麼都恹恹的沒胃口,卻又總是半夜被餓醒。


  早上對著粥嘆氣,突然想起來,在青川路的巷子裡,好像聞到過一股特別香的味道。


  一想到那味道,就再忍不了,楚喻借口出門和朋友玩兒,又跑來了青川路。


  可惜今天黃歷上八成寫著諸事不宜。


  看著前面故意擋路的三個不良少年,染焦黃色頭發,戴一排耳骨釘,嘴裡叼著煙,流裡流氣。


  對方目的明確,“看著眼生,但相逢就是緣,拿點零錢花花?”


  楚喻穿一身看不出牌子的衣服鞋子,沒想到還是被攔了。他眨眨眼,稍抬著下巴,張口問,“你們認識陸時嗎?”


  原本隻是下意識地報出這個名字試試,畢竟他統共就隻認識這一個社會哥。


  沒想到,單隻聽這個名字,對面三個人就一臉忌憚,對視一眼,小聲討論,“找陸時的?難道是陸時那兇神的朋友?”


  他們心裡也叫苦,兄弟三個見著楚喻臉生,不是這片的,穿得挺普通,但一看就是精細養出來的,就想攔下來,賺點錢花。


  沒想到撞鬼了。


  三個人裡,中間梳髒辮兒的開口,“你和陸時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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