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沒過多久,陸紹褚也來找到方薇雲,“陸時怎麼還沒到?”


  方薇雲看看時間,“三點過了,應該快到了。”


  陸紹褚面上沒露出情緒,說話卻沉著聲,“當初他鬧著要去S市上學,我們就不該同意,這天高地遠的,管不了。”


  方薇雲端著酒杯,眼裡也添了兩分落寞,“但這是能攔得住的?陸時性子你也知道,”她停下話,語氣更難過了些,“他知道我不是他的親生母親,肯定不會再聽我的話了。”


  “薇雲,你別這麼想,你照顧他長大,就算沒有血緣,親情肯定是有的。他就是年紀還小,心性不成熟,才聽見這個消息,經不住刺激。”


  陸紹褚攬著方薇雲的肩膀,“我現在也不知道,從小就瞞著陸時,不告訴他生母是誰,讓他當你是親生母親這件事,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特別是陸時從小就那麼親近你——”


  “紹褚,”方薇雲反過去安慰陸紹褚,“這是我們一起做的決定,如果陸時要怪我們,也是我們應該承擔的後果。但不論如何,他都姓陸,是你的兒子,終歸脫不去這層血脈關系的。”


  陸紹褚去招呼客人,方薇雲留在原地。見林家夫人帶著女兒過來,她揚起笑臉,打完招呼後,又看向穿淡藍色禮服裙的女孩,“這是我們望兮吧?都長這麼大了!眉眼生的像你,可真漂亮!”


  林望兮禮貌地打招呼。


  林夫人笑容滿面,“性子可比我厲害多了,我就喜歡插插花喝喝茶,她隨她爸。”


  “隨林先生多好,虎父無犬女!”


  林夫人笑得開心,又問,“你家陸時呢?”


  林望兮聽見“陸時”這個名字,眨了眨眼睛。


  在尤利西斯門口,過來接楚喻的那個少年,就是叫陸時。


  她對那個男生印象深刻,一方面是人長得好看,氣質拔群。另外就是,她難得見楚喻那麼依賴一個人。


  楚喻年紀雖然不大,但心思很通透。跟賀致浩一起玩了那麼幾年,無論賀致浩怎麼說怎麼帶,該玩兒什麼不該玩兒什麼,他心裡都拎得很清。賀致浩賽車、轟趴、搞刺激,楚喻從來沒沾過手,一次都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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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看著性格好,但實際上,把自己和別人劃分得界限清晰。


  但楚喻對著陸時,連喝醉了,都會下意識的依賴。


  不過,林望兮又打消了自己的想法,覺得有可能隻是名字同音。


  賀致浩提到過,陸時住貧民區,家境不好,為了獎學金才進的嘉寧私立。


  方薇雲捏著高腳杯,“唉,望兮真是越看越好看,像極了你年輕的時候!”


  林夫人捏著手袋,“你可別再誇了,快把人誇天上去了!不過,你們陸時現在也大了,你又還年輕,要不要再生個女兒?女兒不論是遺傳你,還是遺傳你先生,肯定都是漂漂亮亮的小公主!”


  方薇雲微笑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滯。


  她捏著杯腳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很快又松開,笑道,“我們陸時可不想,小時候就拉著我的手說,媽媽隻要我一個孩子、隻喜歡我一個好不好?”


  林夫人知道是自己唐突了,連忙轉移話題,又說到了喬治·羅娜新出的祖母綠首飾。


  這時,門口突然靜了靜,接著響起了層層議論聲。


  林望兮偏頭看過去,就見一個少年人穿白襯衣和黑色西服,踩黑色皮鞋,從門口踏進來。


  他有少年人特有的瘦削與挺拔,如風裡覆山雪的青松,透出的幾許冷冽與漠然,與宴會廳中的花團錦簇格格不入。


  一雙黑沉眼眸裡,映出衣香鬢影、籌光交錯,卻半分看不進心裡。


  林望兮立刻就認出來了。


  這就是那天來接楚喻的人,陸時。


  理了理袖口露出的那一截雪白衣料,陸時先看見了方薇雲。


  方薇雲將香檳杯放在侍應生的託盤上,提著裙擺過去,笑得溫柔,“來了?剛剛你爸爸還在念著你。”


  見陸時領口微歪,方薇雲伸手就要去幫他整理,“你看你,沒媽媽在,總——”


  陸時避開了她的手。


  方薇雲唇角的笑容凝住。


  陸時垂著單薄的眼皮,黑眸深處,壓著的,是一日一日糾纏在一起的恨意,仿佛薔薇的藤蔓,尖刺遍布,一驚動,便攪動出淋漓鮮血。


  方薇雲適時收回手,笑容不改,親昵道,“爺爺在樓上跟他那幾個老友聊天,我先帶你去見你爸爸,你爸他一直等你呢。”


  陸時什麼話也沒說,跟在方薇雲後面。


  陸紹褚見方薇雲帶陸時過來,心裡懸著的石頭總算是掉下去了。


  他笑容滿面地朝正跟自己聊天的中年人道,“兒大不中留啊,孩子大了,主意正,哪兒會聽話?”又拍了拍陸時的胳膊,示意,“陸時,還記得這是誰嗎?”


  陸時伸手,朝向陸紹褚對面的中年人,“楊叔叔,許久不見。”


  “這是陸時吧?老陸,我看著,可比你年輕的時候厲害多了!”


  陸家幾代從商,根基深厚,積累的財富聲望,非一般可比。


  陸時穿上手工裁剪的西服,踏進宴會廳,仿佛披上戲服一般,全不似往日的懶散或冷戾。他的氣質行止,會讓每一個人在心裡暗道,這確實便是陸家唯一的繼承人。


  寒暄完,方薇雲端了高腳杯過來,遞給陸時,“這是果汁,你過來肯定口渴了。你還沒成年,不能喝酒,媽媽特意幫你倒了果汁。”


  陸時沒接。


  陸紹褚眉一皺,若不是顧忌著場合和顏面,就要呵斥。


  方薇雲連忙開口,有點小心翼翼的,“是不喜歡嗎?媽媽再去幫你重新換一杯。”


  “不用了。”


  陸時伸手,將盛著果汁的酒杯端在了手裡。


  動作間,方薇雲的手指擦過陸時的手背。


  十幾分鍾後,陸時找了個借口從宴會廳離開,上了二樓。


  進到盥洗室,他反鎖上門,打開水龍頭,將手放到水流中,不斷地衝洗手背被方薇雲碰到的地方。


  好髒,好髒……


  陸時下颌線繃得死緊,低著頭,用左手不斷地揉搓著手背上那一寸皮膚,仿佛要洗掉一層皮才算是幹淨。


  直到手背泛起紅色,已經有了痛感,陸時才逐漸停下機械性的動作。


  水龍頭關上,陸時慢條斯理地將手上的水擦幹淨。


  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拿出手機,撥通了號碼。


  “陸時?”


  “嗯。”


  楚喻聲音帶著點擔憂,問道,“怎麼了,你不是在參加壽宴嗎,怎麼突然打電話給我?是不是不開心?”


  陸時看著手背上的紅痕,聞著空氣裡燻香的氣味,想吐。


  他輕著嗓音,喊對方的名字,“楚喻。”


  “什麼?”


  “好想你能碰一碰我的手背,他們都好髒。”


第50章 第五十下


  “好想你能舔一舔我的手背, 他們都好髒。”


  楚喻躺在臥室的床上,漫畫書和遊戲機扔在旁邊,無意識地將手機顛來倒去。


  不對,陸時狀態不對。


  楚喻腦子裡不斷回想電話裡, 陸時說出這句話時的語氣,越想越擔心。他再坐不住,立刻起身, 赤著腳往外跑。


  陸時從盥洗室出來, 手背上皮膚紅了一片。他習慣性地將手插進西褲口袋裡, 轉身往休息室外面走。


  開門,看著站在門口的方薇雲,陸時沒有動。


  方薇雲明顯補過妝, 耳垂上佩戴的鑽石首飾熠熠生光, 刺得人眼疼。


  她笑意淺淺,“媽媽可以進去嗎?”


  陸時垂著眼皮看她, 眼裡是未曾遮掩半分的譏諷。


  方薇雲換了詞句, “我能進去嗎?有事談。”


  陸時讓開了身。


  門關上。


  方薇雲儀態嫋娜,捏著銀色的皮質手包, 端坐到沙發上。將裙擺理整齊後,她才看向陸時, 語氣是一貫的溫柔,“你臉色有些白, 身體不舒服?”


  陸時沒有靠近, 隔著幾步遠的距離看著方薇雲, 譏诮,“這裡隻有你和我,一直演,不累?”


  沉默。


  聽完陸時的話,方薇雲仿佛摘下面具一般,臉上的溫柔笑容一寸寸淺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滿眼的厭惡。


  陸時嘴角勾出一抹笑,泛著冷,“這才對,不是嗎。”


  陸時小時候,方薇雲待他極好,溫柔又耐心,說話也是柔聲細語。


  但這僅僅限於有外人的時候。


  隻要是單有兩人相處,方薇雲就會撤下偽裝,變得嚴厲、厭煩,甚至有時會憎惡地咒罵,你是身體裡流著骯髒的血的雜種。


  小時候的陸時不懂。


  陸紹褚不在家,他依賴母親,會因為方薇雲人前人後全然不同的態度,而感到惶恐和不安。


  他想要那個溫柔的媽媽,那個會對他溫柔說話、會哄他、牽他的手的媽媽。


  陸時總以為媽媽不喜歡自己,是因為自己不夠乖,做的不夠好。所以他加倍地努力,無論什麼都做到最好。但方薇雲不僅沒有改變態度,甚至變本加厲。


  他為了討她歡心,拼了命地變得優秀懂事,隻期望,媽媽能夠在人後對他笑一笑。


  但沒有,一次都沒有。


  甚至——


  陸時插在褲袋裡的手驟然握緊,指甲嵌進掌心,疼痛讓他意識清醒,將狂卷而上的恨意統統壓制。


  現在還不是時候,陸時,你要耐心,要耐心……


  “想說什麼?”


  陸時語調平平,一絲波動也沒有。


  方薇雲皺眉盯著他,“陸時,你這是什麼語氣?不知禮數!”


  她眉毛描得很細,眉尾尖利,淬著毒的蠍尾一樣,“住在外面不回家,繼承人的位置是不想要了?不過是個賤種,在我面前拿喬?怎麼,想讓我求你?”


  這些詞陸時聽得習慣,是方薇雲一貫的手段——高高在上地責罰他,辱罵他,確定強權,掌控他,讓他卑微進塵埃裡。


  陸時語調輕緩,“賤種?呵,可惜,陸紹褚沒有第二個孩子,就算我五年十年不回家,繼承人這個位置也是我的。你說,在他心裡,是你這個妻子重要,還是我這個繼承人更重要?”


  方薇雲變了臉色。


  陸時嗓音跟刺骨冷透的水一樣,“你今天跟我說這番話,不過是因為,陸紹褚在責怪你。陸家唯一的繼承人,為什麼叛逆不回家?因為得知自己叫了十幾年的媽媽,不是親生母親,受了刺激,難以接受。可憐的是我,有錯的是你。”


  “再有,我離家出走的事情,他不敢讓別人知道。至於我為什麼會離家出走,更是必須保守的秘密。在他心裡,陸氏的顏面,比什麼都重要。”


  陸時聲調愈輕,“要是我與你相看兩厭、水火不容,你說,他最後會站哪一邊?會拋掉誰?”


  方薇雲緊捏著手包,指尖都失了血色。


  她現在才明白,陸時到底是在打算什麼。


  她無法生育,應該說,陸紹褚根本就不願意跟她生孩子。陸紹褚眼裡心裡,陸時,就是唯一的繼承人。


  從前,她將陸時牢牢控制在自己手裡。


  但自從陸時知道了自己的生母另有其人,一切就變了。


  “你真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幹幹淨淨、毫無戒心的小少爺?為了得到你的一句誇獎,大腿都磨爛了也要學會跑馬。就算差點溺死在水裡,也強行克服著恐懼,以最快的速度學會遊泳。”


  陸時雙眸漆黑,滲不進一絲光線。聲音從嗓子裡擠出來,壓抑地仿佛無明的永夜,“那個陸時,已經死了。”


  在得知當年真相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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