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清和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也沒有說話。


  他的母親似乎早已預料到這樣的狀況,所以也隻是笑了笑。門口保姆敲了兩下門,“夫人,衣服熨好了。”


  “放下吧,我來就好。”母親摸了摸他的頭,然後將保姆熨好的駝色大衣拿起,笑著開口,“你還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可調皮了,每次阿姨給你穿好衣服,你總是不滿意,老是跑來找我,”她模仿著清和稚氣的模樣,“媽媽我這裡不舒服,那裡也不舒服。”


  “你總是吵著非讓我親手給你穿才行。”她溫柔地理著大衣的衣領,抬眼,滿眼都是笑意,“一轉眼你已經這麼大了。”


  清和低聲說了謝謝,顯得有些冷漠。


  外面傳來管家的聲音,“夫人,車已經在外面等了,您看是不是……”


  “好。”清和的母親站起來,取了桌上的圍巾給他悉心戴好,“馬上就下去。”


  “我們去哪兒?”清和終於願意開口。


  母親的手放在他的肩膀,輕聲說,“搬家,搬到一個別人找不到我們的地方。”


  “謝天伐呢?”清和第一時間脫口而出,從他的視野裡,衛桓可以看到他母親的神情,仿佛早有預料,“我本來是不想帶他的,但是他特意來找我,說希望可以帶上他一起。他說他不需要酬勞,隻是想完成之前的約定。所以我最後還是同意了。”


  母親牽起他的手,一同下樓,“現在他應該已經在車上了。”


  “約定……”清和喃喃自語。


  原來還是因為約定。


  管家將他的行李放在後備箱,替他拉開車門。清和上了車,看見坐在副駕駛的謝天伐,他穿著一身黑,戴了頂黑色毛毡質地的帽子,在他進來的那一刻微微側了側頭,用很低的聲音喊了一聲,“少爺。”


  這個稱呼很陌生。在衛桓進入這個記憶幻境以來,謝天伐幾乎沒有主動叫過清和,畢竟他是隨時待命的那一個。這樣一個疏離的稱呼大概會激怒他,衛桓心想。


  視線從前方調轉到了側面的車窗。清和隻是扭過頭,沒有理會。他的母親也上了車,坐在他的身邊,清和這時候才開口,“為什麼沒有提前說一聲就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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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將手套摘下來,“提前說會很危險,你知道的。”


  清和沒有多問,他的眼睛盯著前面懸掛著的後視鏡,從那裡面觀察著坐在駕駛座的司機。


  “劉叔叔呢?”清和又問,“今天怎麼不是他開車?”


  母親解釋,“劉叔叔提前過去了。這個是陳叔叔。”


  “我知道。”清和很直接,“爸爸走之後新來的一個警衛是嗎,我見過。”


  謝天伐側過臉,看了一眼這個司機。陳警衛隻點點頭,“那我們出發吧,夫人。”


  車子平穩地駛出他們的住所,經過市中心的時候,高樓大廈的建築體上的屏幕播放著新聞,新上任三個月的宋成康面對鏡頭侃侃而談凡洲的未來展望,終止戰爭和平發展是他上臺後說過最多的話。清和冷哼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睡一會兒吧,凌晨兩點就把你叫醒了,肯定很困吧。”她溫柔地用手臂環抱住清和,將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媽媽抱著你,醒了我們就到新家了。”


  恍惚的意識流動著,視野漸漸地暗下來。


  景雲加快了記憶流動的進程,或許是沒有把握好時機,他們眼前的幻境忽然間天翻地覆,之前分明還是平和的車內場景,現在視線內卻一片混亂,連車前擋風玻璃都被子彈打碎。


  揚靈有些訝異,“發生什麼了?”


  雲永晝開口,“暗殺,和之前尤肅那次一樣。”


  衛桓皺眉,他似乎聽說過這件事,盡管妖域和凡洲一直勢如水火,但凡洲的換屆對妖域來說也是一件重大的事,妖域裡多少也會有討論。當年宋成康上臺有很多的陰謀論,就連衛桓的父親都對這件事進行惡意定性。最諷刺的是,宋成康竟然還是和平派的領袖。


  揚靈又道:“可是現在他已經都上臺了,為什麼還要……”


  “未雨綢繆,趕盡殺絕。”燕山月冷靜地開口。


  “當年的事涉及凡洲的內部政變,其實清和的母親應該也已經意識到這一點,所以才會想要帶著孩子離開。”雲永晝頓了頓,“據我所知,當年播報過凡洲前首相家眷車禍遇害的新聞。”


  景雲有些迷惑,“可是清和他沒死啊……”


  記憶幻境變得很亂,他的視野動蕩搖晃,槍擊聲幾乎沒有間斷,可外面夜黑風高,襲擊者藏匿於暗處,根本找不到任何蹤跡。


  “夫人小心!”陳警衛猛地大轉方向,差一點撞上人行道欄杆,此時街道上終於出現了身穿黑衣頭戴面罩的刺殺者,前後左右重重包圍。一發子彈射中陳警衛的右臂,方向盤一滑,整個車都面臨失去控制的危險,就在清和慌亂之中,看見坐在副駕駛的謝天伐從副駕駛側身抓住方向盤,生生在千鈞一發的時候穩住了車。


  陳警衛捂著手臂坐正,“我來吧。”將方向盤物歸原主的謝天伐似乎聽見什麼聲音,他看向後視鏡,後面一輛黑色汽車追了上來,他猛地警醒,“夫人彎腰!危險!”


  一切都來得太快,快到衝鋒槍掃射擊碎窗玻璃的時候,清和媽媽都沒有反應過來,盡管她從沒有接受過任何的訓練,但本能促使她在危險到來的第一時間就緊緊的抱住了清和,將他護在自己的身下。


  視線瞬間黑暗,耳邊是頻繁的槍聲和母親身體中彈發出的聲音。


  清和的呼吸聲都是抖的。他的大腦一片空白,車子越開越快,坐在前面的謝天伐拿出武器進行反擊,他卻隻能看著為自己擋下子彈的母親身體逐漸滑落,像一片墜落旋轉的枯葉,即便伸出手也是落空。


  “媽媽,媽媽你別動……我給你包扎,我,我……”


  清和的聲音裡帶了哭腔,他努力地穩住自己,可怎麼都抑制不住顫抖的喉嚨。


  黑夜被人的欲望與殺戮點燃,燃燒出血紅的光,照紅一雙雙瞳孔。混亂之中,一個十幾歲的少年再一次目睹自己的至親死於非命,除了滿手擦不淨的鮮血,他什麼都握不住。


  車子好不容易甩開些許,他們開入一條通道,陳警衛說著什麼,清和聽不太清,恍惚又模糊的視線中,他隻能看見那個永遠許諾做自己影子的人打開他的車門,握住他的肩膀,他努力地去聽了,但是隻能聽進去隻字片語。


  譬如你先走,快逃,這樣的字眼。


  清和搖頭,“我媽媽怎麼辦,她怎麼辦?”


  “這裡很危險!清和!”謝天伐難得情緒失控,手指緊緊地抓住他的肩,“清和!你冷靜一點。”


  被他喊出名字的瞬間,好像有一雙手,在關鍵的那一刻將他從一片混沌中拉出。


  “我……”他冷靜了許多,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謝天伐要讓他離開了,他伸出那雙染血的手緊緊地抓住他身上的黑色外套,“你和我一起,你別丟下我。”


  “你要活下來。”謝天伐冷靜異常,根本不像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我不!”清和幾乎歇斯底裡,不住地搖頭,以乞求的姿態哭喊著,“我活不了!我一個人活不了。”


  忽然間,他們的視野黑了下來。


  揚靈道,“怎麼回事?”


  景雲操控著術法道,“他失去意識了。”


  衛桓開口,“應該是被謝天伐弄暈了。”


  景雲迅速調整了記憶時間,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黑暗,光明重現的時候,他們的視野仍舊在車裡,但是似乎換了一輛,這輛較之前一輛破舊許多,灰塵滿滿。隨著清和意識的復蘇,他們的視野一點點清晰,坐在前面駕駛座的人還是之前的陳警衛。


  他覺得哪裡不對,低下頭,發現自己被捆了起來。更令他沒有想到的是,他身上的衣服被換走了,此刻他穿著的,是之前謝天伐身上的黑色外套,甚至連那頂黑色毛毡帽如今也到了他的頭上。


  “這是怎麼回事!”清和朝坐在前面的陳警衛叫喊著,“謝天伐人呢?”


  陳警衛從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可就是這簡簡單單的一眼,敏感的清和就已經發現出他的敵意。就連衛桓都能夠發現此刻的危險處境。


  “你為什麼這麼看我?”他試著掙扎,卻掙扎不開,隻能再一次重復自己最關心的問題,“謝天伐人呢?”


  “他換了你的衣服,給你當替死鬼了。”


  掙扎不停的清和忽然間不動了。


  “你說什麼……”


  “他要當誘餌,我就讓他當了,他還求我,讓我一定要保護好你。”這個看起來正直老實的中年男人臉上浮現出一個笑,這個得逞的笑令清和心下生寒,“他知道那些人不斬草除根一定會不善罷甘休,所以他幹脆就帶你替去做那個注定要被斬斷的根。你應該感謝他,否則這時候死的就是你了。”


  清和身上的寒意透過佔瞳術傳遞到了衛桓的身上,這種共情或許還還原不了原主情緒的十分之一,可即便如此,衛桓都無法忍受這種痛苦。


  連景雲都倒吸一口涼氣,“原來是因為這樣,清和才沒有死……”


  難怪,難怪。


  衛桓一直不明白,清和為什麼要招魂,要替誰招魂。


  這麼多年支撐他在泥沼之中活下來的,大概就是這麼一點微末的希望。


  “你為什麼要這樣?”清和到底還是想不明白,“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警衛臉上的笑漸漸斂去,他點擊了幾下車前的控制面板,一張照片投影出來,上面是一個看起來七八歲光景的孩子,他抱著一棵大樹笑得見牙不見眼,天真可愛。


  “這是我的孩子,如果他現在還活著,”陳警衛又從後視鏡中瞥了他一眼,“應該和你差不多大了。”


  清和盯著後視鏡中的他,見他緊緊皺著眉頭,“他才剛上小學,第二天,就是第二天的下午,回家的路上被黑市販子擄走,我知道的第一時間我就報了警,明明有監控,監控顯示那輛車就是開到了暗區。”


  他的臉部肌肉在激動下抽搐著,“我試過所有辦法,可那個時候,他媽的沒有一個人允許個人去暗區,說是什麼特殊時期,可那些警察呢?我去不了難道他們也去不了嗎?!他們沒有任何行動,就這麼一天一天耗下去。”


  “我沒有辦法,我去首相府請願,我去門口等,可那個該死的尤肅怎麼都不出現!”他病態地笑起來,“我就等啊,我繼續等。等到我的孩子徹底回不了家,他那麼小,那麼可憐,你說,他一個人晚上該有多冷,我不敢想,我想都不敢想!”


  “我後來在新聞裡,看到你爸死了,我真是開心得不得了,老天爺總算還是有眼,讓這個短命鬼給我兒子償命。”


  “至於你……”他猛地踩住剎車,深吸一口氣,仿佛又回到了那副平和的模樣。從駕駛座出來的他走過來打開清和的門,捏住他的下巴。“我想辦法來到你家當警衛,就是為了讓你也嘗嘗我兒子受過的苦。他一定死都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像那個跪在首相府門前幾天幾夜的那個瘋子一樣,最寶貝的親生兒子就這麼下了地獄!哈哈哈,哈哈哈哈……”


  清和正要開口,可下一秒他就失去了意識,所有的記憶都變成空蕩蕩的黑暗。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衛桓沒有想到,這真相竟然這麼諷刺。這是因為這種已經畸形變態的仇恨,清和就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犧牲品。


  記憶再度運作的時候,清和已然被賣到了暗區,他像牲畜一樣被捆起來趴在地上,身邊站著這個所謂的陳警衛,視線望向另一頭,抬起來,衛桓看到了熟悉的人影。


  “這不是上次我們在燕山漠的記憶裡看到的那個跛腿男人?”揚靈開口問道。


  燕山月點頭,“沒錯,就是他把清和賣給了燕山漠。”


  衛桓緩緩開口,“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清和一直想要找到這個人,他並不是要找他報仇,而是想要通過他找到這個陳警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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