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但單超沒聽見。


在他耳中尹開陽的聲音和周遭簡陋的一切都漸漸遠去,化作冰冷遙遠的、朦朧仿佛霧氣般的一團。


最恐懼的事情。


單超猝然抬手按住眉心,胸腔劇烈起伏,發出了粗重而又難以置信的喘息。烈日下穿過黃沙的劍鋒,和沙漠深處如血的夕陽輝映,在他腦海中交織成了無數斑點和光影。


——他想起來了。


謝雲並不是在當年離開大漠的那天才第一次下手殺他,之前還有一次。


那一次謝雲是千真萬確的,想讓他死。


第38章 水月


大漠邊緣連天空都凝聚著終年不散的土灰,集市熙熙攘攘,人人腳底塵沙彌漫,吆喝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 牛馬圈中不時傳來響亮的嘶鳴 。


一個身形精悍、腰佩彎刀的少年連退數步, 避過了嬉笑推搡跑過的小孩,又快步趕上問:“怎麼今天有這麼多人啊, 師父?”


“一個月一次。”謝雲頭也不回道,“今日是大集。”


他腳步在一處花攤前頓了頓。


說是花攤, 其實隻有幾籃小白花用線連成的花串,花瓣邊緣已經快萎了,被一個白發蒼蒼的賣花婦守著, 在這擁擠簡陋的沙漠集市中格外打眼。


“後生仔——”老婦看看從後面快步趕上來的少年, 沙啞著嗓子笑道:“嘖,好俊俏的後生,買朵花送給你媳婦吧?”


“……啊?”


在荒漠之地掙扎長大的孩子天生體格結實, 當年單超被撿回去的時候瘦得像根柴禾,身高還不到謝雲胸口;這才幾年光陰,他就比他師父還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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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沒帶面具,但全身連同面部都被裹在灰白色的亞麻鬥篷裡,隻露出一雙形狀秀美深邃的眼睛。單超看看他師父,也沒想到老婦竟然會這麼認錯,當即臉上一熱,結結巴巴道:“我……不是……這個……”


謝雲已經收回了落在花串上的目光,一言不發向前去了。


單超慌忙對老婦賠了個罪,拔腿追了上去。


他們在集市上換了鹽、布、日常必需品,離開小鎮回到沙漠時,太陽已經快下山了。


荒漠中河床在夕陽下泛出金紅的光暈,磚石壘成的小院坐落在土坡下,屋頂上的毛毡在風中搖擺,發出噼啪的拍打聲。


這是他們的家,單超從生下來到現在最舒服自在,感情也最深的地方。


他進屋去放下包袱,利落地收拾爐灶準備生火,突然聽見門外傳來鳥禽翅膀拍打聲,緊接著謝雲快步走出小院。


“師父?”


沒有回答。


單超放下柴禾,走出廚房,停在了門框後。隻見小院中謝雲背對著他,撒手放飛了一隻信鷹。


這已經是半個月以來的第三次了。


從他們在荒漠中安家落戶開始就與世隔絕,別說信函了,如果不去集市的話,十天半個月不見外人都習以為常。


從兩年前起漸漸有信鷹上門造訪,單超已經記不得第一次是什麼時候了,但他知道大多數時候帶來的都是一支小鐵筒,裡面就算有紙條,也隻能裝短短半張,寫不了幾個字。


這樣的信鷹差不多三四個月才來一次,他猜是遠方有人在聯系謝雲,但每次問起時,謝雲回答他的總是一片沉默。


謝雲跟自己不同,應該是有家人的吧,單超想。


他應該有父母,有親戚,有兄弟,有朋友……


說不定還有青梅竹馬,還有紅顏知己。


“師父?”


謝雲沒回頭。


“師父?”單超走上前:“又收到信了?”


謝雲猝然將手中的羊皮紙卷握成一團,轉過身。


仔細看的話他表情有點奇怪,陰影籠罩在輪廓深刻的側頰上,仿佛冰川上投下的幽深不清的暗影。


“沒什麼,”謝雲低聲道。


“……你要寫回信嗎?”


謝雲搖了搖頭,一言不發,走向屋裡。


擦肩而過的那一刻風將他束起的長發卷起,發梢掠過少年剛硬的面頰。單超驀然回過頭,嘴唇動了動,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和衝動突然湧上了咽喉:“……你的家人……在催你回去嗎?”


謝雲正跨過門檻,聞言動作微微一頓。


時間被無限拉長,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狂風裹挾在黃沙中,從他們之間呼嘯而過,向著更遠方暮色四合的沙丘席卷而去。


“我沒有家人,”謝雲說。


他掀起毛毡,一低頭邁進了屋。


那天晚上單超睜著眼睛,望向眼前黑暗的房頂,耳邊灌滿了窗外風沙嗚嗚咽咽的泣鳴,和身側謝雲一聲聲悠長的呼吸。


他爬起來,悄無聲息地走到床前,靜靜俯視昏暗中溫熱起伏的身體。


土屋非常小,炕上隻睡得下一個人,早年單超還小的時候謝雲讓他睡炕上,自己睡地下。後來單超一年年長大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突然生出了某種介於少年和男人之間的復雜情愫,羞怯、忍耐,又充滿了急不可耐的佔有欲,仗著自己年輕力壯非要睡地鋪,硬把謝雲趕上了炕去睡。


就像雄獸看守著自己的伴侶,充滿了驕傲和鄭重。


謝雲已經睡熟了,月光越過窗棂,灑在他半邊蒼白的臉頰上,連皮膚都隱約泛出皎潔清冷的光暈。單超用手指隔空撫摸他面頰的形狀,動作貪婪而仔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他年少無知的時候,曾經以為這樣的生活會持續到永遠,在這荒涼的世界盡頭隻有他和謝雲二人互相依靠,直到這漫長生命的最後一天。


後來他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和不得不面對的分離。


謝雲說:“我沒有家人。”


——真的沒有嗎?


來自“外面”的謝雲,來自更廣闊更繁華世界的謝雲,收到越來越多信鷹的謝雲。


真的沒有人在遠方更具吸引力的花花世界裡,等待著他嗎?


第二天地平線剛蒙蒙亮時單超就離開了,他在沙漠中縱馬飛馳,將與沙丘一色的黑夜遠遠拋在了身後。


直到正午時分他才回來,在小院門前翻身下馬,拴好韁繩,興衝衝推開院門:“師……”


謝雲直挺挺站在院裡,手中捏著一張小小的羊皮紙卷,指甲已微微泛出了青白。


單超條件反射回頭一看,果然有個小黑點正往天穹振翅飛去,那是信鷹。


“師父?”單超疑道。


“……”謝雲收回目光,卻沒有看他。


謝雲的目光渙散又專注,仿佛透過面前的空氣,看向了更蒼茫寂寥的虛空。不知為何單超看著這一幕,內心突然生出了一股難以形容又微微不安的感覺,上前半步試探道:“師父?你怎麼了?”


謝雲這才回過神來:“……嗯?”


“又收到信了?”


謝雲看看紙條,足足過了片刻,才慢慢將它握緊在掌心。


他的動作緩和平穩,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握拳時手背卻暴出了明顯的青筋:“……你去哪了?”


單超條件反射抬手往懷裡摸了摸,但話到嘴邊不知怎麼又遲疑了下,謹慎道:“想起昨天有些東西沒買,所以去了趟集市——”


放在往常謝雲肯定會問一句你去集市買什麼,但此刻他隻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突然說:“你過來。”


謝雲這一句話從表情到聲音都沒什麼異常,但單超已經和他生活了很多年,朝夕相處,相依為命,某種不祥突然湧上心頭,突然間撥動了最深處細微的神經。


他有點躊躇地舉步上前,但每走一步全身肌肉就繃緊一分,快到謝雲面前時後腰所佩的那把彎刀甚至發出了嗡嗡的錚響。


單超一手向後按住了刀柄,緊盯著謝雲的眼睛:“我……我買了樣東西給你……”


謝雲看著他搖了搖頭,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


單超瞳孔霎時一緊。


那兩個字分明是——再——見——


寒光迎面而來,單超閃電般後退,失聲嘶吼:“謝雲!”


刷!


龍淵劍當面劈下,前額數根頭發被齊齊斬斷,轉瞬被殺氣絞成了齑粉!


這一殺招來得實在猝不及防,要不是已有準備,此刻單超的脖頸早已被砍成了兩段!


“為什麼?!”單超怒道:“師父!是我!你想幹什麼?”


謝雲不答,當空猝然變招,舉世無雙的精妙劍法裹挾風雷席卷而來,眼看就要把單超整個人攔腰斷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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