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單超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身體就像有了自己的意識,發著抖一步步退後,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出了上陽宮後門。


單超胸膛兀自起伏,鼻腔中因為喘息而充滿了灼熱的氣體,這時身後傳來傳來一聲:“單將軍?”


“——誰?!”


單超猝然轉身,聲音近乎嚴厲。下一刻隻見面前勁風直撲而來,有一樣極其尖銳的利器,竟然在濃墨般的夜色中神不知鬼不覺衝到了眼前!


第88章 有悔


龍淵瞬間拔劍出鞘,雪光閃耀又霎時隱沒,撲面而來的黑鴉被當頭剖成兩半!


撲稜稜幾聲動靜,黑鴉化作無數碎片飄然而去, 明崇儼退後半步:“……將軍沒事吧?”


“……”單超胸膛兀自微微起伏, 片刻後站直身體:“明先生?”


明崇儼拍拍手上裝神弄鬼專用的青羽扇,眯眼一笑。


“我看單將軍一個人走在這裡, 神思恍惚腳步凌亂,還當是發生了什麼……忍不住開個玩笑, 將軍恕罪。”


單超的口吻卻警惕而冰冷:“這種玩笑還是少開的好。末將瑣事纏身,先告辭了。”說罷轉身就走。


“哎——”明崇儼立刻上手就拉:“這長夜漫漫的,將軍做什麼去, 來聊兩句唄?”


“……”


這是深受帝後信任的長安第一方士, 還是秦淮河畔保媒拉客的老鸨?


“相逢即是有緣。將軍襁褓之時從長安一路去漠北,十多年後又從漠北一路回長安,乃至今天所遇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無一不是有緣分的,為何不停下來聊聊?”明崇儼笑嘻嘻的,用扇子遮了半邊臉:“——反正將軍未來青雲之路還長,略停下兩步,又有何要緊?”


黑夜中單超的臉色慢慢變了。他提起龍淵劍,劍尖鏘一聲抵在地上:“……你怎麼知道我襁褓之時,從長安去了漠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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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崇儼眼睛眯了起來。謝雲也經常這麼打量人,但這個動作由謝雲做來隻覺冷淡鋒利,在明方士臉上,卻有種極其狡黠的神採:“將軍現在肯聊兩句了不?”


“……”


“今夜烏雲滿天,月華時隱時現,看來明日洛陽要變天了啊。”


“……”


“梅雨時節,愁緒煩悶,近來總覺湿氣……”


“你到底想聊什麼?”單超終於打斷道。


明崇儼一攤手:“陛下要不行了。”


單超:“……”


“陛下今晚召見將軍,其意應該是指雍王吧。”明崇儼微微笑道:“雍王若能上位,少不了要感謝將軍此時的救命之恩,但對天後恨之入骨是肯定的;到時新皇登基,拿舊臣開刀,誰都知道天後手下最得力最死忠的人是誰……”


“你想說服我弄死雍王?”單超嘲道。


“不不,不是。”明崇儼悠然道:“在下隻想知道,將軍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句話的看法,是否也會像雍王一般?”


單超的第一個想法是這方士今晚又犯起病來了麼,隨即忽然體會到了明崇儼那神神叨叨的問話之後,更深沉隱秘,以至於更令人不寒而慄的意味。


“能納為己用者,便不必計較往日立場,就像當日擁護東宮正統的戴相等人。”單超聲音略停,謹慎地打量著明崇儼,又道:“一地小人歌功頌德,甚至還不如滿朝能臣針鋒相對;居高位者需包容異己……這是謝統領當年說的。”


“不管日後雍王或天後誰上位,我都會把謝雲帶走。隻是今時今日局勢復雜,各自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多說也無益。”單超又轉了話鋒,道:“宮中不是說話的地方,明先生自去睡吧,告辭。”


明崇儼眼底閃動著莫名的光,點頭道:“謝統領所言不虛,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單超轉身向前走,隻聽明崇儼又在身後唏噓,那聲音竟像是一字一句直往腦海中鑽:“既然將軍是個記恩的人,那我就順手人情幫你一把,省得明日這場風波把你攪進去做了枉死鬼……”


單超狐疑偏頭,剎那間卻隻覺得暖風拂過後腦勺,猶如輕柔無形的手一拂而過。


“你——”


明崇儼笑嘻嘻站在數步以外,滿臉懵懂無知的樣子:“將軍,何事?”


氣氛僵持片刻,單超收回目光,淡淡道:“無事,先生請勿見怪。”說罷大步流星地走了。


直到那冷峻挺拔的背影在夜色中走遠,明崇儼才收起笑容,反手露出了掌中捏著的東西——那赫然是一根秘金定魂針,還殘存著多年深入血脈的溫度,正泛出細碎的光芒。


·


半頓飯工夫後,雍王別府門口,守候多時的副將一個激靈醒來,隻聽長街盡頭傳來馬蹄得得,繼而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俯在馬背上由遠及近。


“大將軍!”副將慌忙推門奔去,身後親兵忙不迭跟上,隻見黑馬長嘶一聲停下腳步,緊接著馬背上那身影竟頹然摔了下來!


“將軍!”


一眾人等嚇得魂飛魄散,蜂擁上去扶住,隻見單超捂著心口劇烈喘息,面色煞白冷汗涔涔,嘴唇不住發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竟然是被有靈性的戰馬一路強馱回來的。


周圍親兵即驚且怒,還以為單超在宮裡遭了天後的暗算,便不敢立刻叫嚷起來,慌忙把他背回了臥房脫下細鎧。然而單超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個傷口,甚至連血跡都沒有,副將便疑心是中毒,急得臉色都變了,大吼著叫人去請郎中,又四處尋銀勺來壓著舌根催吐。


“將軍千萬挺住,將軍!來人進宮稟報聖上,快——!”


單超勉強掙扎起身,一把按住了副將,手背筋骨暴起,仿佛溺水的人掙扎求生。


“……謝……”


周遭極度混亂,副將簡直快哭出來了:“將軍說什麼?”


單超死死按住自己後腦,指甲幾乎掐進了脖頸皮肉裡,視線渙散難以聚焦,恍惚隻看見眼前無數景物化作昏黃的色塊,在風沙中漫天而起。


最後一根定魂針掉了。


那二十年來深埋於血肉中,他曾以為將與靈魂成為一體、永遠無法拔除出來的定魂針,就像隨著歲月漸漸褪色失效的封印,終於在這東都洛陽風雨欲來的暗夜裡,徹底脫落了。


信鷹帶他穿越千山萬水,來到早已逝去的年少時代,無數再難追尋的秘密,終於徹底攤在了他的面前。


“謝……雲……”


單超發出痛苦的呢喃,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


·


仿佛旅人在隧道中穿梭,長長的、看不見盡頭的黑暗深處,驟然亮起光明,烈日裹挾著滾滾熱浪撲面而來。


腳下的一望無際的大漠,遠處沙塵漸漸逼近,猶如自天邊馳來無數人馬。


一個裹著粗厚白麻披風、面容深邃秀美的年輕人正拔劍出鞘,而他腳下滾燙的沙地上,正跪伏著全身上下血跡斑斑的少年,手中尚自緊抓著年輕人的腳腕,絕望嘶聲哀求。


單超的意識漂浮在半空中,極其荒謬地搖著頭,發出喘息。


——那是十年前他中斷的回憶,埋葬了所有秘密的深淵,這一刻再次展現在了他眼前。


“今日在此誅殺你的……便是龍淵。”


黃沙揚起,遮天蔽日,雪亮劍光掀起殺氣當空而下。


虛空中單超終於爆發出了十年前痛苦的吼聲:“不——”


然而下一刻,歷史在他面前展現出了塵封已久的,與他多年來所有認知都完全相反的真相。


隻見腳下不遠處的沙丘上,少年瞳孔深處倒映出急速逼近的劍鋒,千鈞一發之際,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驟然迸發出了強烈的希望和欣喜。


緊接著他踉跄起身,絕境中孤注一擲的力量格外駭人,竟貼到了謝雲面前。與此同時就像排演過千萬遍一樣,他抬手在謝雲手臂某處穴道一拍!


咣當!


太阿劍脫手而出,重落在地。下一刻謝雲抓住徒弟,仿佛暴怒般揮手一甩,配合熟練默契至極,將精疲力竭的少年從沙丘頂端跌跌撞撞地推了下去!


“雲使!”


一騎紅塵飛馳而近,馬背上騎兵猛勒韁繩,在戰馬長嘶聲中喝道:“怎麼回事?來人!那小子逃了!”


十數騎兵奔來下馬,謝雲俯身撿起太阿,抬頭時眼底那一抹殺機轉瞬即逝,淡淡道:“是我輕敵了。”


他提著太阿劍走上前,騎兵頭領什麼都沒有發現,正大聲喝令手下繞著沙丘搜索目標,直到身體被迎面而來的陰影所覆蓋,才略顯意外又毫無防備地抬起頭:“雲使你……”


噗呲!


太阿貫體而過,騎兵頭領瞠目結舌,倒了下去。


謝雲一把搶過韁繩翻身上馬,在周遭的驚呼和混亂中打馬狂奔,趁著眾人毫無防備的短短數息間,拉弓搭箭連殺了數人。剩下的騎兵慌忙組織起攻勢,然而在謝雲摧枯拉朽的衝擊下潰不成軍,很快便被斬殺殆盡!


謝雲狠提馬韁,拋下身後黃沙上橫七豎八的屍體,從沙丘頂端疾馳而下,經過荊棘叢時俯身抓住狼狽不堪的少年,凌空把他拉上了馬。


“——師父!”少年滿是灰塵和鮮血混雜起來的臉貼在謝雲背上,哽咽道:“我還以為你真想殺我,直到我看見那個劍招,你曾經教我演練過……”


謝雲年輕的面容在狂風呼嘯中露出了一絲苦笑:“快跑吧。我幾次三番拖延命令,你母親絕不僅僅隻派了這一撥人馬前來查看,被抓住咱倆就得一塊死在這了。”


少年竭力仰頭吸了口氣,勉強咽下熱淚,笑道:“若跟師父死在一起……至少死能同穴,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謝雲策馬狂奔,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隻無聲地嘆了口氣。


“師父?”


“什麼。”


“剛才那一劍招,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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