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單超僵立在原地,呼吸停滯住了。


床上竟盤踞著一條小龍!


小龍周身散發出柔和的青光,頭顱埋在身軀中隨呼吸起伏,泛出蒼金光暈的龍爪緊擰著絲被,在極度的痛苦中微微痙攣。


“……謝雲……”半晌單超微微搖頭,絕望道:“這是怎麼回事?!”


明崇儼向前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青龍,卻隻見它敏感地向後一避,方士立刻謹慎地停住了。就在這時單超搶上前,發著抖撫摸它頭頂的鱗片和龍角,隻見青龍終於嗚咽一聲,抬起頭顱望向單超。


它原本蒼勁的深青已褪成了淺碧,鱗片脆弱不堪,稍微一動便簌簌龜裂。但即便如此,它還是掙扎著探過身軀,留戀地蹭了蹭單超的手。


隨著這個動作,單超和明崇儼同時色變,都看見了它一直埋藏起來的某個部位——


龍頸上,有一塊鱗片被活生生撕下來了,露出了巴掌大一塊淋漓的血肉。


“逆鱗!”明崇儼失聲道。


龍有逆鱗,無堅不摧,而觸之必死,堪稱青龍身上最為致命的一點。


而眼下這塊珍貴的逆鱗消失不見了。


誰弄的?這是怎麼回事?!


單超發出錯亂沙啞的喘息,最近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從腦海中掠過,某個可怕的念頭從內心深處呼之欲出。他把小龍摟在懷裡,嘴唇微微闔動著,剛要抓住明崇儼問什麼,忽然聽見床幔外傳來管家的聲音:“將軍、將軍!戴相、張相一同上門來請,說宮內發生要事……”


單超想也不想:“什麼事?不見!”


“十萬火急!”管家尾音都變了調:“戴相說,今兒見不著您,就要治國喪了!”


單超一股邪火直衝頭頂,一句“那就讓小皇帝滾去死吧!”剛要咆哮出口,卻被明崇儼死活按住了,小聲道:“宮內必有大事,不能拒之不見,萬一兩位宰相起了疑心,待會硬闖進來……”說著以眼神示意床榻上的小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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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龍緩緩縮回身體,蜷縮在絲被一角,痛苦地窩住了失去逆鱗的脖頸。


“這裡有我照應,將軍還請速去。”明崇儼肅然道:“一旦情況有變,我立刻使人傳話,不必擔心。”


管家亦道:“戴相、張相二人正候在前廳,不斷催促……”


單超無奈,隻得俯身用溫暖幹燥的手撫摸青龍的鱗片,起身匆匆去了前廳。戴至德、張文瓘兩人正等在那裡,一見到他立刻大步迎上前,兩張久經宦海的老臉上竟然都帶著難以掩飾的驚慌。


單超一瞥他們身後,桌案上空空如也,兩人竟是連茶都沒令下人上。


“勞駕兩位相公久等,是在下的過錯。隻是今日家眷突發急病,實在走不開……”


單超的先聲奪人沒有起到任何效果,戴至德一句話就把他鎮住了:“宮中使人傳話,聖上意欲禪位——”


單超結結實實一怔。


“……於韋玄貞。”張文瓘緩緩接上下半句,沉重地閉上了眼睛。


兩日前,小皇帝因為安東戰場之事大鬧了一場,先責單超,又怪戴至德,把一眾輔政宰相全數落了個遍,緊接著便重賞韋玄貞,誓要跟朝臣鬧對立到底。


但小皇帝在朝堂上的根基實在是太薄弱了,薄弱到他都已經表現出了如此之大的決心,卻沒人願意跟風迎合上意的程度。太和殿早朝上甚至出現了文武重臣紛紛出言反對皇帝,又將韋玄貞霸佔寺田等事拿出來彈劾的情況。


孤立無援的小皇帝沒有向群臣屈服,他採取了他父親當年立武氏為後的強硬手段——跟所有的反對者懟到底。


於是,小皇帝決定封韋玄貞為侍中,中書省宰相第二位。


“瘋了?”單超皺眉道:“韋玄貞何德何能,越級提拔為侍中?置戴、張、來相於何地?”


方才在前廳廝見之後,戴至德立刻緊逼著單超入宮面聖。單超惦記著後院裡的小青龍,差點跟兩位胡子花白了的老宰相翻臉,無奈明崇儼使人來報,說謝雲已變回了人身,且情況趨於穩定,他才勉強松口入宮一趟。


三人共乘一架馬車,張文瓘長嘆道:“正是!因此老朽據理力爭,試圖說服陛下回心轉意,然而爭辯中言辭有些激烈,激得陛下極為光火,立刻要傳召將軍的尚方寶劍……”


單超心中正想著家裡的謝雲,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尚方寶劍?幹什麼?”


張文瓘老淚滾滾而下:“想是要殺了老臣罷!”


“……”單超隻覺荒謬,簡直說不出話來。


“不止如此。”戴至德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說:“陛下要提拔韋玄貞為侍中的消息傳了出去,反對的奏章如雪片般飛進御書房,更令陛下難以容忍。我有個相熟的宦官在御書房當差,今早偷偷尋出宮來,告訴我陛下在宮裡發火,跟人說:我欲將天下與之韋玄貞,又有何妨?!何必吝嗇於區區一侍中!群臣再有異議,我即效法堯舜之德,禪位於韋玄貞,看他們還有什麼話說!”


單超:“……”


車馬駛進內宮,三人都下了車,匆匆跨進御書房的門,老遠就隻聽哗啦一聲瓷器翻倒的巨響,緊接著小皇帝的吼聲傳來:“都不把朕放在眼裡!一個個的,都想騎在朕脖子上——!”


戴相、張相見怪不怪,仿佛已經習慣了這種景象。


單超走到御書房門口,被宮人戰戰兢兢攔住了,便溫和道:“去稟告陛下,平王前來求見。”


宮人根本不敢在皇帝氣頭上捋老虎胡須,但也不敢違抗單超的命令,隻得發著抖進去了。片刻後隻聽小皇帝聲嘶力竭大吼:“不見!”隨即砰地一聲。


“……”宮人滿額角是血地出來了:“回……回稟平王,陛……陛下不見……”


單超略一吸氣,面沉如水,伸手推開了宮人。


“——平、平王留步!哎哎!擅闖宮禁是……”


單超頭也沒回,在宮人驚慌失措的叫喊聲中大步走進了御書房。


小皇帝站在一堆破碎的瓷器擺設中氣喘籲籲,桌案上、地上滿是散亂的奏章。單超撿起一本,觸目第一行便是“韋氏雖出皇後……”接下來滿眼是御史的斑斑血淚。


單超搖頭一嘆,沉聲道:“陛下。”


小皇帝驀然回過頭,喝道:“誰叫你進來的?!你們果然都把朕的話當放屁是不是?!”


“臣不敢。”單超道:“聽說陛下要將天下拱手讓給韋侍郎?”


小皇帝轉過身來上下打量單超,半晌挑釁地抱起臂,昂頭問:“你也是來阻止朕提拔韋玄貞為侍中的?”


“——不敢。”單超一揖手,委婉道:“臣雖然蒙先皇錯愛,得以遺詔輔政,但自知才學見識都十分淺薄,遠遠不如中書省諸位相公。陛下要提拔韋侍郎,臣並不敢置喙,隻要戴相、張相、來相、郝相都同意,臣自然沒有任何意見。”


——換言之,就是我打死也不同意。


小皇帝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隨即怒吼出聲:“這天下是朕的!朕想提拔誰就提拔誰,想賜死誰就賜死誰!哪怕真禪位給韋愛卿,也沒有你們說話的份,知道否?!”


單超卻搖頭道:“不,陛下……您錯了。”


“隋末大業十三年,高祖以勤王為名,自晉陽起兵,一路攻下大興城,改名長安,受禪稱帝,奠定江山。武德九年,太宗發動玄武門之變,斬殺廢太子建成及齊王元吉,平定東突厥、徵討高句麗、設立安西四鎮,開創了大唐太祖的貞觀之治。貞觀二十三年,先帝即位長安,罷遼東之役、免土木之功,平定西突厥,徵戰高句麗,立下了六十一尊番臣像……”


“這江山是祖宗鐵馬徵戰打下來的,這社稷是一代代忠臣良相治理出來的。”單超溫和而不容抗拒,帶著一絲居高臨下的憐憫,說:“即便是你也不能隨便將其拱手相讓,陛下,這不是你私人的東西。”


小皇帝面色煞白,嘴唇顫慄不已,半晌才擠出仇恨的聲音:“你自以為……自以為是朕的便宜兄長,便能教訓於朕,是麼?”


單超平靜道:“並非自以為,我就是。”


戴至德和張文瓘互相攙扶著,走到門口,都愣在了那裡。


“滾……滾!”小皇帝隨手撿起幾本奏折,劈頭蓋臉扔了過去:“沒一個效忠於朕的,全是逆臣!給我滾!”


單超定定地盯著他,半晌欠了欠身,那動作中似乎帶著某種冰冷堅硬的意味,繼而轉身走了出去。


“別得意得太早!”小皇帝的怒吼從身後遙遙傳來:“先皇也曾違逆群臣之意,先皇能辦到的,朕自然也能——!”


單府正門轟然大開,雨點般急促的馬蹄一躍而進,隨即在長嘶中停在了前院。單超翻身下馬,大步流星向後院走去:“謝統領呢?”


管家小心道:“明先生一直陪在內室……”


單超點點頭。少年時喜怒難掩於色的輕浮已從他身上完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驚人的鎮定和沉著,似乎方才宮中那番疾風暴雨沒有給他造成絲毫影響,亦不會將來自外界的任何不安和危險,帶到謝雲身上。


就像每個守護家眷的男人該做的那樣。


他疾步穿過回廊,遠遠隻見明崇儼站在內室門外,以目光注視著他走近,旋即沉默地低下了頭。


“……”單超站在緊閉的房門前,低聲問:“謝雲他……”


“已用了藥,但隻能保一時。龍失逆鱗性命攸關,一旦回天乏術……”


明崇儼頓了頓,示意他進去:“謝統領醒了,怕是更願意跟你說說話。”


第108章 賜宴


單超推門進屋,謝雲正倚在靠枕上,微合著眼皮。側面線條從光潔的額頭延伸到挺拔的鼻梁,乃至全無血色卻十分優美的唇, 眼睫形成的弧度在鼻翼覆下淺淡的陰影。


單超呼吸急促, 腳步停在榻邊,隻見謝雲睜眼微笑道:“來了?”


“……”


謝雲面色十分疲憊, 但眼底卻滿溢著平靜的欣喜,掌心握住了單超溫暖粗糙的手指:“何必這副臉色?人有生老病死, 都是正常的,別這樣。”


單超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下,謝雲戲謔道:“難道此刻不死, 便永遠長生不老了?人生百年, 早一刻晚一刻的區別而已。”


單超艱難地發出聲音:“……你的逆鱗何處去了?”


“碎了。”


單超的咆哮尚未出口,謝雲說:“碎徹底了,拿回來也沒用了。”


“肯定有辦法的, 告訴我!隻是一片鱗而已!否則我這就殺去涼州關山,大不了重新搶一片來……”


謝雲卻輕而易舉地打斷了他:“來得及麼?”


單超難以接受地喘息著,拳頭緊緊握在身側,連手臂都暴出了可怕的青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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