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深冬,我和裴訴大婚。
那一天,搖光下了很大的雪。
主上說冷,沒來。
不過,他讓人送來滿滿幾箱銀錢,權當嫁妝。
順道把裴訴給他的錢也還了回來。
他的信上說,我到底是從瑞王府走出去的人,太寒磣丟的是他的臉。
白雪皚皚,紅燭映窗。
我與裴訴在眾人的見證下拜過天地,送入洞房。
他今日喝了點酒,側頸泛紅,眼神卻亮。
燭影搖紅,柔軟溫暖的氣息一瞬侵襲。
麻意自指縫蔓延,一路炸上心臟。
今日的裴訴燙得驚人,我訕訕地想要後退,反被他扣住腰拖回。
雙唇交纏,舌尖滑過齒列。
我迷蒙地聽見,裴訴在我耳邊一遍遍重復。
「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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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你聽錯,我就再說無數遍。」
番外:從此無聞
1
有時我覺得,上天是為了懲罰我脾氣太爛,才讓玉碎離開我身邊。
我從小脾氣就爛,隨我母妃。
脾氣爛,長得好看。
母妃說,長得好看的人,有發火的權利。
母妃是個天真又殘忍的人,自幼美得驚心動魄,不允許任何人的拒絕。
然而,當拒絕她的那個人是當今聖上,她就無計可施。
聖上對她的美無動於衷,於是,她將怒火都發泄在下人身上。
後來輾轉有了我,母妃卻變得更暴躁。
她從不安撫我,從不說愛我。
她隻會責怪我。
責怪我為什麼沒有再聰明一些、再討人喜歡一些,好引得父皇來她的宮中。
兄弟姐妹嫌我兇,都不願意和我玩。
他們還說,我骨子裏流的血太卑賤,配不上他們。
我表面上大罵一通,之後偷偷躲在房間裏哭,被母妃發現。
她嫌我哭得煩,丟給我一筆錢,讓我去買個玩伴。
2
我挑中了玉碎。
那時她被繩子綁著,蜷縮在角落,一雙眼睛水洗過似的發亮,像某種野獸。
極幹凈,有種純粹原始的兇猛。
我指著她的時候,那人牙子顯得很驚訝。
過了一會兒,他露出有點為難的神色。
他說:「三殿下要不還是換一個吧。這姑娘腦子笨,力氣大,恐怕日後會冒犯殿下,惹得您不高興。」
我脾氣倔,別人越說不要我越要。
我冷聲說:「就要她。隻要她。」
3
第二日,她就被送進了瑞王府。
那時她才七歲,比我還小兩歲。
與人牙子說的不同,她非常乖巧。
她覺得我買下她、救了她、給她吃,就算是對她好。
我罵她的時候,她總是擺出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茫然地望著我。
我說任何話,好像都傷害不到她。
不僅傷害不到,她可能還會跟我說「謝謝」。
驢唇不對馬嘴,答話亂七八糟,也是常有的事。
我說她腦袋笨,她說最近剛上過秤。
我說「你真有病」,她說她都信。
我說「你是廢物嗎」,她說她想要食物。
現在想來,玉碎或許就是因此習慣了我的刁難,總是會無意識地忽略掉我的話。
反正我十句有九句在罵她。
其實我很想好好對她,但不知道為什麼,話到嘴邊就變得難聽。
我好像,學不會正常地表達感情。
我一邊沮喪,一邊慶幸。
還好。
還好,玉碎聽不見,不會因此嫌棄我。
4
後來,玉碎長大了一點。
她的力氣越來越大,吃個飯都會不小心捏碎碗。
母妃來看我,看著她的臉「嗤」了一聲,說:「長得倒是不錯,夠格給你做個侍妾。」
我愣了愣,說:「她還小。」
母妃便很誇張地笑起來,語氣輕蔑。
「這樣的身份,提前學習下才好。」
我感到不舒服,嘴上已經下意識回絕:「我不喜歡她,沒打算讓她做我侍妾,之後會讓她做我的暗衛。」
玉碎立在一邊,愣愣的。
我頭一回希望她沒聽見。
然而,她還是聽見了。
母妃走後,她小心翼翼地來找我。
她眼睛有點紅地問:「主上不喜歡我嗎?」
「不喜歡,」我脫口而出,「你蠢,長得也沒那麼好看,做個暗衛就行了。」
「哦。」
她點點頭,似乎在思考什麼。
過了一會兒,她又笑瞇瞇地抬起頭。
「我成為暗衛的話,就可以保護主上了嗎?」
我震驚於她情緒轉變之快,遲疑著回:「嗯。」
「那我要去。」
我立刻就後悔了:「其實你可以不……」
「我要去,」
她堅定地說,「我要變得有用,變得能讓主上喜歡。」
我很想說,她不需要做那些。
可我說不出口。
我自欺欺人地想,鐵血營的訓練嚴苛,小姑娘怕苦,可能過不了幾天就回來了。
5
玉碎卻沒有如我所願。
她不僅沒半途而廢,還成了非常出色的暗衛。
雖然她從鐵血營歸來的那年,傷痕累累。
我找大夫醫治她,拼命和她說話。
她卻好像滿不在乎。
她很認真地跟我說:「主上,耳朵聽不見不影響殺人的。」
好像我不知道似的。
好像我會因此不要她似的。
後來,她的聽覺慢慢恢復,也習慣了待在我身邊做暗衛的生活。
我可恥地享受著這種生活。
我想,她是我一個人的暗衛,日日同我一起,沒有任何人能將她奪走。
直到一次刺殺。
生意上的一幫亡命之徒趁我外出,攔住我的馬車,想要殺我。
彼時,我身邊隻有玉碎一個。
我眼睜睜看著她徒手擰斷了為首的人的脖頸。
她滿手是血,臉上也濺了黏稠的紅,笑著對我說:「主上,別害怕。」
我確實很害怕。
但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失去她。
那之後,我盡量不帶她外出,也不讓她執行危險的任務。
這次的敵人弱小,下次呢?下下次呢?
我發現自己矛盾極了。
既希望她強大,又想浪費她的強大。
希望她能保護自己,卻不希望她憑借自己的強大以身犯險。
自幼的處世準則讓我故步自封,也讓我武斷地掐滅了玉碎的一切可能。
我安慰自己,我是在保護她。
可我內心深處知道,不是的。
我隻是,想獨佔她。
盡管並不光明正大。
6
母妃注意到了我對玉碎的不同。
她開始旁敲側擊地催促我成親,不時敲打我。
「我們這樣的身份,必須找一位高門貴女。」
「你還沒吃夠血統的苦嗎?」
「那樣卑賤的血統,連給你誕下後代的資格都沒有。」
我覺得很疲憊。
我冷漠地注視她,問:「如果我去死,你會開心些嗎?母親。」
她發了瘋。
她說她會不擇手段地弄死玉碎,因為她帶壞了我。
真好笑啊,她甚至不敢把錯算在我的身上。
這世間男兒,犯了錯都是這樣推到女子身上的嗎?
我笑起來,將隨身匕首晃上她的咽喉。
「啊,是嗎?那我們一起死。」
母妃嚇得花容失色,尖叫著逃離了瑞王府。
我面無表情地坐在夜色裏。
玉碎從外邊翻墻回來,看見我之後,僵了一下。
我說:「滾過來。」
她很聽話地走過來。
我低下頭,攥著她的手腕,將額抵在她手心。
眼淚糊了她一手,玉碎疑惑地問:「主上,你是哭了嗎?」
我說:「少扯淡,是老子晚上吃的川菜太辣。」
她信了,說:「哦。」
7
母妃沒有放過我。
她三番兩次上門,想找玉碎的麻煩。
我知道,她也就隻能幹這種事了。
我告訴她,我不想要任何人做我的妻子。
母妃冷笑:「知子莫若母,你心裏想要什麼,我很清楚。你是皇子,你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
她違背我的意願,將各色女子塞進我的府中。
玉碎還沒有意識到問題,她一向反應遲鈍。
但再這樣下去,我怕她會越來越難過。
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把她打發出去,就說讓她監視裴訴。
也沒指望她真要做什麼。
8
裴訴最開始說玉碎喜歡他的時候,我是不信的。
那時我外公去世不久,我借機迅速接管了母家所有的錢財和人脈,成為母家實際的掌權人。
這樣一來,即便是母親也很難再掌控我。
我想好了,我可以另外找一個她找不到玉碎的地方,和她待在一起。
雖然有些委屈玉碎,但能解決如今的問題。
我想得太天真了。
裴訴的話讓我意識到,玉碎從來不是我的,也是不能被關起來的。
我在廊下坐了兩天,不停安慰自己。
沒事的,沒事的。
玉碎不可能喜歡別人的。
然而當她真的醒來,我卻連問出那個問題都害怕。
直至聽到答案,我發現,自己連面對玉碎都做不到。
我的眼淚一直在掉下去,丟人至極,但我完全控制不住。
其實我說過喜歡她。
在她熟睡時,在她昏迷時,在她聽不見時。
好像隻有在這些時候,我才能夠將那些話坦蕩地宣之於口。
明明在我們漫長的十餘年中,我有那樣多的機會,可以告訴她。
玉碎走的那日,我背對著她假裝看書,其實在哭。
眼淚把書卷洇濕,聽見她猶豫著走出房間的聲音,我終於沒忍住,追了出去。
老天給了我一個機會,因為下雪,玉碎還沒有走。
我出聲喚她,她聞聲回頭。
我說:「我喜歡你,能不能留下來?」
玉碎沒有聽清。
她眼神茫然地看著我,讓我重復一遍。
可上一遍已然用盡了我所有勇氣。
也許這就是天意。
我又一次退縮。
9
之後在朝堂上遇見裴訴,我還是忍不住噎他。
我故意裝作幸災樂禍地說:「阿玉笨得很,往後你怕是要吃不少苦頭。」
裴訴皺起眉,神色很嚴肅。
「三殿下為何要說這樣的話?」他認真地望著我,眼神跟碎玉有些像,「這樣的話是很傷人的,殿下不知道麼?」
我語塞。
是啊,我難道不知道這樣的話很傷人麼?
裴訴鄭重地拜託我:「雖然也許沒什麼機會,但還請殿下往後遇見碎碎,不要再對她說這樣的話。我不希望她難過。」
我掙扎道:「她耳背,聽不清的。」
「若是聽清了呢?」
「什麼?」
裴訴正色:「傷人的話,哪怕聽清一句都會難過。殿下希望碎碎難過嗎?」
我徹底說不出話。
裴訴深深作下一揖:「她是我寶貴的未來妻子,很聰明,也很可愛。去做某些事並不是蠢,隻是善良。望三殿下清楚。」
好笑。
我和碎玉相處了十幾年,如今居然要讓另一個人來告訴我,她是怎樣的人。
然而那一刻,我終於明白。
隔在我和玉碎之間的不是母妃、不是耳背、不是裴訴。
是我。
自始至終都是猶豫不決、出言不遜的我。
10
大婚那天,其實我去了。
我騎在馬上,悄悄地眺了一眼。
鞭炮齊鳴,嗩吶喧天,十分熱鬧。我聽見有人起哄,喊玉碎的名字。
其實他們都喊錯了。
玉碎這名字是我起的,最開始我起的不是「玉碎」,而是「玉隨」。
伴隨的隨。
那個傻丫頭,自顧自聽成了「玉碎」,又自顧自地沿用了下來。
她總是說,她感激我、對不起我。
她說暗衛是要為主上獻身的,是要為主上出生入死的。
可我從來不要那些。
我隻想要她平平淡淡地陪在我身邊。
其實我很清楚,我沒法讓她陪我一輩子。
母妃不會讓我娶她做正妻,我也不會允許她被困在我身邊,隻做一個侍妾。
老虎不該成為貍奴,更不該被困住。
聽說,她很快就要加入「念字旗」,隨軍出徵,上陣殺敵。
那該是她的天地。
我遙遙望著玉碎與裴訴夫妻對拜,在煙霧中嗆得又想要落淚。
這樣就好。
這樣最好。
我的玉不該碎,也永不會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