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就是陸珩和皇帝的相處之道,對付一個聰明人,永遠不要試圖操縱他。陸珩就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擺給皇帝看,皇帝看穿了,便也願意容忍。


  說白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也是人之常情。對於這些出自人性本能的欲望,皇帝都能接受。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欺騙。


  陸珩目的達成,正打算告退,忽然聽到皇帝問:“張永、蕭敬一案查的怎麼樣了?”


  陸珩心中微微一凜,說:“臣正在查。”


  皇帝點點頭,沒有後話,似乎隻是隨口一問。而陸珩卻知道,皇帝沒耐心了。


  最晚半個月,皇帝就要看到結果了。


  陸珩行禮後退出宮殿,他走出乾清門,腳步逐漸加快。走到左順門時,他迎面和另一個人撞上。


  兩人視線交錯,雙雙都覺得晦氣。可很快,陸珩就擺出他慣常的稀薄笑意,問道:“鎮遠侯。”


  傅霆州對著陸珩頷首,目光幽深,仔細聽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陸指揮佥事。”


  陸珩如今領著指揮使的職,京城內外給面子的人都叫他“陸指揮使”。顯然,傅霆州並不屬於給面子的人之一。


  陸珩聽到傅霆州的稱呼,並沒有生氣,笑意反而愈發深了。陸珩眼睛從傅霆州身上掃過,意味不明看了眼他的手臂,說:“南鎮撫司還有事,我先走了,來日再和鎮遠侯敘舊。”


  傅霆州冷冰冰注視著他,目光殊為不善。陸珩頂著這種目光也毫無壓力,他對傅霆州點頭笑了笑,竟當真要走。陸珩走出兩步,傅霆州忍無可忍,轉身道:“陸大人。”


  陸珩停住,沒有回頭,慢條斯理道:“不敢當鎮遠侯這句大人。不知,鎮遠侯還有什麼事?”


  “我最近得到些佳釀,想請陸大人品嘗。隻可惜陸大人神龍見首不見尾,不知,陸大人最近在忙什麼?”


  陸珩笑笑,半側身,看向身後之人。紫禁城華貴冰冷的陽光照映在他眼中,越發顯得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潋滟如水,波光浮動,看不清真正神色。


  陸珩端著完美無缺的微笑,說:“我在忙什麼,鎮遠侯應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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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霆州拳頭握緊,小臂上的青筋一下子繃起來。他在挑釁,他竟然猖狂到當著傅霆州的面叫板。


  傅霆州太用力,牽扯著胳膊上的傷又疼起來。傅霆州臉色冷的像鐵,聲音忍怒:“陸指揮佥事,凡事適可而止,勿要惹火燒身。”


  陸珩看著傅霆州笑了起來,他抬頭望了眼高遠寡淡的天空,然後偏頭,坦然地看向傅霆州,語氣中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無辜:“我奉聖命調查張永、蕭敬行賄一案,鎮遠侯如此憤慨,莫非,和張永蕭敬有什麼關系?”


  傅霆州薄唇緊抿,脖頸上的青筋都繃出來了。陸珩奚落了對頭,心情大好。他尤嫌不夠,走前又誠摯地說道:“聽說鎮遠侯和永平侯三小姐好事在即,陸某在此恭喜鎮遠侯得償所願,喜得佳人。隻可惜最近鎮撫司走不開,鎮遠侯的美酒,看來陸某是無福消受了。待來日鎮遠侯大婚,陸某必上門討一杯酒喝。”


  陸珩說完對傅霆州點頭,轉身便走。傅霆州站在莊嚴冷肅的紫禁城夾道,目送陸珩遠去。他身上的四爪飛魚在陽光下金晃晃的,刺的人眼睛疼。


  傅霆州的拳頭越攥越緊,手背上青筋畢現。傅霆州心知肚明,卿卿必然被陸珩抓走了,這兩天他一直在等陸珩開條件,但陸珩平靜如故,毫無動作。最終傅霆州沉不住氣了,跑來找陸珩要準話。結果,陸珩這廝竟然裝傻。


  傅霆州氣陸珩不擇手段,但更擔心王言卿。她一個姑娘家,落在陸珩這種人手裡,沙漏每報一次時傅霆州都要心驚膽戰。傅霆州深吸一口氣,北京城幹冷的空氣湧入肺中,像刀子一樣,刮的人生疼。他抬頭望向連綿起伏的碧瓦朱甍,心髒像缺了一塊,不斷漏風。


  卿卿,你在哪裡?


  陸珩從宮裡出來後,嘴上一直掛著莫名的笑意。他和皇帝打了招呼,可以出發去保定查案了。陸珩就是錦衣衛,給自己辦個假身份不費吹灰之力,他很快打點好一切,帶著王言卿在一個清晨出京,往保定府馳去。


第10章 真假


  十二月初六,保定府。


  不遠處就是保定府城門,屬下對陸珩抱拳,說:“指揮使,前面就是保定府了。”


  陸珩點頭,虛虛攬著韁繩,說:“從現在開始,不要叫我指揮使了。這一行你才是長官,父母在老家給你定了親事,你現在要回鄉完婚。往前走,拿出新郎官的架勢來,不用管我。”


  屬下聽了後手心出虛汗,他名陳禹暄,前兩天陸指揮使突然叫他過去,說讓他出一個任務。指揮使親自出面,陳禹暄以為有什麼大案,霎間鄭重起來。沒想到,指揮使給他安排的卻是一個有些奇怪的任務。


  指揮使讓他假扮回鄉成婚,還化名成他的隨從,混跡在隊伍中。陳禹暄一路上坐立難安,他何德何能,敢給陸指揮使當主子?但指揮使執意,陳禹暄不敢違逆,隻能硬著頭皮上前,給保定府城門守衛出示錦衣衛令牌。


  陳禹暄回鄉完婚是假的,但錦衣衛身份是真的,守衛士兵看到令牌,臉色立即變了。他們都不敢檢查陳禹暄隨行人員行李,二話不說放行。


  陸珩隱藏在隊伍中,輕輕松松進了城。他勒著馬,慢慢踱到馬車旁邊,隔著車簾問:“卿卿,身體還好嗎?”


  王言卿坐在馬車裡,微微掀開一條縫,說:“我沒事。二哥,這就到保定府了?”


  “對,已經進城了。”陸珩說,“這一路辛苦你了,頭上的傷沒事吧?”


  王言卿搖頭,本來從京城到保定快馬加鞭,當天晚上就能到,但是王言卿後腦有傷,不能顛簸,所以馬車走得很慢,今日下午才到達保定府。王言卿拖累了陸珩行程,本來就很愧疚,哪還敢喊累喊痛:“我的傷沒有妨礙。二哥,其實你不用顧忌我,趕緊查你們的案子要緊。”


  “無妨。”陸珩悠悠說,“一天而已,也不差這點時間。但你隻有一個,要是讓你留下什麼病根,那才是得不償失。”


  王言卿抿唇,陸珩越這樣說,她心裡越內疚。陸珩趁左右無人,和王言卿交代道:“接下來我們要去梁衛府上,他們應當不認識我,但為防萬一,在人前你不要喊我的名字、官職,叫我哥哥就行。如今我們是錦衣衛千戶陳禹暄家中的侍從,隨主人回鄉完婚,途徑保定府,得知梁衛去世,特意前來吊唁。一會進入梁府,你什麼都不必說,隻需觀察那些人的表情。如果有不對勁的地方記在心上,等沒人了告訴我。”


  王言卿點頭應諾:“好。”


  陳禹暄身上的錦衣衛服飾十分打眼,途中沒人敢招惹他們,一行人很快到達梁府。梁衛家裡人聽說京城的錦衣衛來了,又驚又喜,慌忙出來迎接。


  進入保定府後,陸珩就退回隊伍後方,一句話都不和陳禹暄說了。陳禹暄背後站著指揮使,壓力極大,他硬著頭皮上前應酬梁家人,不敢有絲毫異樣。陸珩混在人群裡,神情闲適自然,他也沒往前面湊,而是先到馬車邊,扶著王言卿下車。


  王言卿推開車門,發現陸珩竟然站在外面,頗為意外。她掃了眼前方,低低說:“二哥,我自己來就好。”


  好些嬌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連上下車都要人扶,但王言卿從小習武,這種程度的運動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何況,普通丫鬟扶她便罷了,陸珩是錦衣衛指揮使,豈能讓他做這種伺候人的活?


  陸珩搖頭,話音雖然不高,但語氣十分堅決:“你傷還沒好,不能馬虎。”


  再耽誤下去就要引起別人注意了,王言卿隻好握住陸珩的手,緩慢下車。陸珩的手溫暖有力,單臂撐著她晃都不晃,王言卿平平穩穩落地,一點衝撞都沒感覺到。她站好後,發現陸珩沒有放手的意思,隻好悄聲提醒:“二哥。”


  陸珩這才放開她的手。王言卿悄悄松了口氣,借著人群遮掩,無聲打量周圍。


  陳禹暄和梁家人在前面寒暄,有三個老者站在最前面,看樣子像是梁家族老。族老後面跟著一個婦人,婦人披麻戴孝,雖然沒什麼裝飾,依然可見衣著講究。她旁邊跟著一個十五六的少年,個子已和成年男人無異,但身板還沒發育起來,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空蕩蕩的。


  王言卿很輕松就猜出來,那個婦人便是已逝錦衣衛千戶梁衛的繼室梁文氏,那個少年多半是梁衛的小兒子,也就是梁文氏的親生孩子。王言卿在前方人群中掃了一眼,壓低聲音問陸珩:“二哥,不是說梁衛有兩個兒子,為什麼不見長子?”


  陳禹暄雖說不是大人物,但好歹也是京城來的千戶,梁文氏作為女眷都迎到門口了,梁家大少爺如果在家,怎麼可能不露面?陸珩微不可見搖頭,說:“等進去再看。”


  王言卿現在的身份是千戶府裡的普通侍從,不能穿太華麗的衣服,隻穿了一件白色立領對襟袄,外面罩著淺粉色比甲,下著霽藍馬面裙。一個“侍女”不可能穿狐裘,但陸珩又怕把王言卿凍著,所以這身衣服雖然顏色素淡,但仔細看內襯布料都極好,尤其是比甲,夾層裡填著細密的貢棉,外面綴著一圈兔絨毛。王言卿脖頸纖長,即便扣著白色立領,她的脖子依然露出來細長一截,襯著她纖薄的下巴,白皙的臉頰,越發清麗柔美。


  她這樣一個絕色佳人站在門口,可比陳禹暄帶來的錦衣衛陣仗扎眼多了。陳禹暄自忖寒暄的差不多了,便帶著“侍從們”進府。陳禹暄前去正堂吊唁,陸珩和王言卿作為隨從無需祭拜,可以自由行動。


  梁文氏和梁家族老都圍在陳禹暄身邊,沒人注意他們。而梁府下人知道他們是跟著京城貴客來的,不敢阻攔,陸珩和王言卿在宅子裡隨意行走,倒比擺明身份更方便調查。


  梁衛家是世襲千戶,正五品武官,官階不算高,但如果不離開保定府,也足以生活的十分優渥了。梁家這處宅子前後三進,第一進是正堂、會客廳及梁衛兩個兒子居住的地方,此刻被改成靈堂,雖然梁衛棺椁已經下葬,但白幡燈燭等物並沒有撤去;第二進是梁衛及夫人梁文氏起居的地方,用一道垂花門和外面隔開;第三進是小姐梁大姑娘的繡樓,繡樓在東北角,西邊是一個小花園。


  這幾日在辦梁衛的喪事,有許多外客上門,梁府裡人來人往,到處都亂糟糟的,倒也方便了陸珩和王言卿。陸珩看似漫無目的地走著,等到了一個清淨無人的地方,他問:“怎麼樣,你看出了什麼?”


  王言卿隻在府門口看過梁家眾人一面,但第一面往往才是最重要的,一照面的功夫足以說明很多。王言卿怕有人偷聽,湊近了陸珩,壓低聲音說道:“梁文氏看到錦衣衛上門時,眼睛睜大,眉尾卻下壓,上下唇微微開合,等聽到陳禹暄說上門來吊唁時,她才松了口氣,嘴唇終於閉合,但眼珠依然在不停轉動。即便錦衣衛造訪確實不是什麼好事,她害怕的也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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