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她甚至第一次有些想念那個很少說話,總是安靜待在房間裡看書的兒子。


羅秀雲拿出鑰匙打開家門,客廳裡一片漆黑,她沒有在意,知道羅志昌肯定是出去找工友喝酒看球了。


她放下菜,主動去敲裴清沅的房門,正暗自懊惱著又要對上一張冷臉,卻半晌無人應聲。


房門底部的縫隙裡同樣是黑漆漆的,沒有一絲光透出來。


羅秀雲怔了怔,伸手旋開了門把。


這個狹小擁擠的房間沒有開燈,隻有窗外淡淡的月光落進來,為冰冷的家具鍍上一層光暈。


羅秀雲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裴言用過的東西,它們曾被她很好地保存著,於是後來者也絲毫沒有逾距,沒有擅自做任何改變。


整潔的床鋪,空無一物的書桌臺面,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櫃……一切陳設都恢復如初,連那個裴清沅一直用來放書的紙箱也不見了。


屬於另一個孩子的痕跡徹底消失了。


仿佛他從沒有出現過。


第24章


羅秀雲差點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面對著這個空蕩蕩的房間,她不由自主地喊了一聲:“……清沅?”


當然沒有人回應。


不安的聲音孤零零地落進冷冽的空氣。


一種莫名的心慌霎時湧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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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秀雲像無頭蒼蠅似的在房間裡踱了幾步,連忙從口袋裡掏手機,想給裴清沅打個電話,問問他莫名其妙跑到哪裡去了。


就在她要撥出號碼的時候,餘光掃到了書桌在月光裡顯得微微泛白的一塊地方。


那個用了十多年的老式臺燈下面,壓著一張寫有字的紙條,這是整個房間裡唯一比過去多出來的一樣東西,輕薄又不起眼。


羅秀雲的身體頓時僵硬起來,她意識到了什麼。


這不是一次莫名其妙的消失。


她發了幾秒鍾呆,咬咬牙,走上前拿起紙,順手打開了臺燈。


紙上的字跡很好看,是那種每個家長都會喜歡的漂亮端正的字體。


這好像是她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兒子寫的字。


內容不多,隻有清清淡淡的幾行。


[今天我成年了,可以獨立生活,所以我搬出去住了。]


[我會自己養活自己,不用再為我付出多餘的精力。]


最後兩行字間隔得要遠一些,筆跡也顯得猶豫,像是想了很久後才加上的。


[我不想念那裡的生活,也不嫌棄這裡的日子,隻是想要一個真正屬於我的房間。]


[不過現在,已經不需要了。]


羅秀雲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她一時失語,目光茫然地暈開。


眼前的臺燈投下暖黃的光,雖然款式老舊,卻始終被保存得很好,唯獨底座上有許多用水彩筆畫下的圖案。


鮮豔笨拙的線條裡有一個大大的笑臉,那是另一個孩子稚嫩的筆跡,此刻越過漫長的時光,正朝她天真爛漫地微笑著。


可這個如今已經長大的孩子,已經不會這樣笑了,在成年這天的盛大筵席上,他的笑容始終柔軟溫馴,有著穩定不變的優雅弧度。


正是在那一刻,羅秀雲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裴言離她越來越遠了。


她不再是裴言口中的媽媽,而是“阿姨”。


他到底不是她親生的孩子。


所以羅秀雲提著不算豐富的菜和不夠鄭重的蛋糕上樓的時候,倒是想過,往後要對兒子再關心些,畢竟以後就是她們母子相依為命了。


雖然她回來的時間要比預計得晚,中途也沒想起來要打電話跟兒子說一聲,也許是因為她覺得兒子一定會在家裡等著的。


他畢竟是需要母親來給自己慶祝生日的。


可裴清沅並沒有如她所料的那樣,在冷清的屋子裡徒勞地從白天等到黑夜。


那個似乎從小就不愛笑的孩子,在等到她回來之前,就帶著自己所有的東西,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羅秀雲久久地站在書桌前沒有動,半晌之後,她的臉色微微漲紅起來,不知是難堪還是憤怒。


像是為了反駁那張紙條上平靜委婉的控訴,她猛地抬起頭,想從周圍找些證據來反駁——她想證明自己並沒有完全將剛回到羅家的裴清沅拋諸腦後,她還是盼著這個闊別多年的親生兒子回到自己身邊的。


可下一秒,裝滿過時故事書的書櫃便直直撞進她的眼眸。


那些全是裴言丟下的書。


就在幾天前,裴言還跟她說過,可以把那些沒有用的書賣掉,不然書櫃可能不夠用。


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呢?


“夠吧,他也沒跟我說呀……要是不夠用,他自己收拾掉唄,又不是什麼大事,我都給了他一個紙箱備用了。”


她說錯了嗎?


裴清沅始終沒有跟她抱怨過這些,所以她理所當然地覺得,空間大概是夠用的,也就沒必要為這點小事費心。


但這真的是小事嗎?


一道尖銳的念頭疼痛地在羅秀雲腦海裡劃過。


一個曾經被母親親手送走的孩子,兜兜轉轉又回到母親身邊時,發現母親心心念念的卻是另一個孩子,甚至連他的房間裡都存滿另一個人的回憶,沒人替他主動清理,而是下意識寄希望於讓他自己適應……


羅秀雲忽然想起了那個已顯得遙遠的周末傍晚,裴清沅從酒店回來,被她要求別再去打擾言言的生活後,冷不丁問出的那個問題。


“媽,你會叫我什麼?”


當時她生疏地叫他清沅。


後來她的確一直這麼稱呼兒子。


可那天卻是羅秀雲記憶裡,兒子最後一次叫她媽。


想到這裡,她終於頹然地低下頭,任光線漫過自己的身體,在牆上刻下細長伶仃的陰影。


月光與日色交替,十個小時前,同樣的位置,窗外陽光晴朗。


一身背帶褲的小朋友光腳踩在凳子上,哼著歡樂的旋律,一本正經地翻動著書櫃裡的故事書。


“軟軟,他可真喜歡童話故事。”季桐總結匯報道,“連一本笑話大全都沒有,全是童話。”


這會兒羅秀雲和羅志昌已經前後腳出門了,家裡隻剩下宿主一個人,所以季桐才能光明正大地現身。


他說著說著,小聲嘮嘮叨叨起來:“童話哪有笑話好看呀,昨天我又整理了一下數據分區,裝進了最新的流行冷笑話大全……”


宿主今天就要徹底離開羅家了,為了宿主的安全著想,季桐覺得應該防備一下那個按理來說很有可能與宿主為敵的裴言。


了解敵人最好的手段莫過於從他童年時期的書櫃翻起,可以直接窺見敵人毫無防備的幼年期。


可惜裴言搬離羅家的時候,還是把絕大部分有用的東西都帶走了,隻剩一堆如今完全用不上的童話書。


裴清沅正在一旁把他為數不多的東西往紙箱裡裝,聽著系統嘀嘀咕咕的聲音,覺得好笑,但還是認真地回應他。


“我小時候覺得童話應該很好看,因為我一本都沒有看過。”


季桐聞言立刻推銷道:“宿主,我的數據裡有數千萬字的童話資源,可以在睡前給你念,彌補你的童年缺憾,我還可以變聲哦,蘿莉正太大叔御姐應有盡有。”


“……”裴清沅漸漸習慣了他的跳脫,倒是由此想到了一個問題,“你是男生嗎?”


系統由數據構成,數據顯然是沒有性別概念的,不過季桐第一次出現在他面前時就是小男孩的形象,而在意識裡溝通時則是一道年輕男聲,平時的思維方式也比較接近於人類男性。


季桐正想點頭,然後莫名僵硬了一下,立刻絞盡腦汁地開始編故事:“系統是沒有性別的,但數據證明,仿真的人聲能讓系統與宿主更好相處,所以我們出廠時會隨機指定默認性別,我剛好隨機到了男性,如果宿主需要的話,我也可以轉換成其他任何聲音,比如……”


宿主怎麼動不動就做圖靈測試!!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季桐壓著嗓子當場表演了一個惟妙惟肖的老奶奶聲線。


親眼目睹三歲小孩發出慈祥聲音的裴清沅:……


“不用了。”他嘗試重組自己的世界觀,“現在這樣就很好。”


“好的軟軟。”


季桐立即對他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感謝宿主認可我的現有形態。”


他悄悄松了口氣,裴清沅也莫名松了口氣,繼續低頭整理,直到他的系統詫異地咦了一聲。


“軟軟,我找到了裴言小時候的日記本。”


這本日記看起來很舊了,封面上都是十多年前流行的動畫人物,夾雜在一大堆花裡胡哨的童話書裡,很難區分,季桐差點沒發現。


裴言大概也是把它和這些書弄混了,所以沒有帶走。


封面的橫線上歪歪扭扭地寫著“林言的日記本”六個字,季桐主動遞給了裴清沅,卻發現他沒有伸手接過去。


裴清沅表情復雜地看著這本年代久遠的日記本。


這裡面記載著裴言在羅秀雲身邊長大的日子,從旁邊那麼多的童話書裡就能看出來,那一定是段天真又幸福的時光。


如果一切沒有出錯,這本日記的主角就應該是他。


裴清沅的心底猛地湧起一股想要翻開日記的衝動,他想看一看這段自己徹底錯過的時光和人生,究竟是什麼模樣。


在這樣的環境裡長大的他,會變得和現在完全不同嗎?會像那個看起來要比他簡單快樂的裴言嗎?


他看完這段佚失的時光後……會是什麼心情?


裴清沅的手指停在空氣裡顫了顫,終究還是縮了回去。


季桐注意到他的猶豫,以為宿主內心正在進行該不該偷看別人日記的道德拷問,想了想,提議道:“軟軟,我們可以先把這本日記帶走,萬一裴言之後跟你作對,我們就可以在日記裡找一找他的弱點,比如怕蟲子怕蛇,從小暗戀白月光鄰家女孩之類的。”


“如果他安分地過著自己的日子,我們就不需要打開這本日記,尊重他的隱私。”季桐說得頭頭是道,“反正他搬過去那麼久都沒覺得少了東西,肯定早就遺忘這本日記了,繼續放在這裡也隻是當廢品賣掉。”


童真稚氣的封面在日光下閃爍著回憶的光澤。


裴清沅微不可見地點點頭,默許季桐高高興興地把日記本放進了他的搬家紙箱裡。


差不多收拾完了。


他最初帶來的東西不多,都是些必備的學習和生活用品、以前獲得的獎杯和一些充滿回憶的小物件,連衣服都沒幾件,因為那些昂貴的衣服全都花著裴家夫妻的錢,他不願意再繼續霸佔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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