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神不知鬼不覺,出走的那二十多天仿佛一場黃粱大夢,屋角那座鍾再次停在了他離開的那一瞬間。


之後方謹又連續出走了數次,無一不是相同的結局。


到最後他的精神壓力已經非常大了,他知道顧名宗的耐心總有用完的那一天,然而他不能也不甘心停;他就像是輸紅了眼的賭徒,不知何時自己押上的籌碼就變成了最後一個,此後再輸便全線崩盤,下一步便是粉身碎骨的深淵。


這麼多年來那些反對顧名宗的,默默消失屍骨無存、或至今還在世界某個陰暗角落裡生不如死的人,每一個都有可能成為他明天的結局。


不過方謹如困獸般的掙扎並沒有持續太久。最後一次逃跑是在深夜,他在捷克鄉下的一輛公交車上睡著了,醒來時隻見窗外一片漆黑,車廂裡亮著靜寂蒼白的光,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看書。


方謹知道自己輸掉了最後一個籌碼。他坐起身,一言不發地靠在冰涼的椅背上。


“為什麼?”顧名宗問。


方謹沉默良久,才說:“我不想死。”


讓外人聽到可能會覺得很可笑:顧名宗一手養大又送出來上學,這麼多年來從未苛待,連長子生命垂危時都沒叫他替死——時至今日,他還用得著擔心這個?


然而方謹知道,懸在自己頭頂上的那把刀並未被撤走。


他還是顧家買回來的小替死鬼,一次逃過兩次逃過,不代表以後每次都能逃過;來德國前遲婉如針對顧遠的行動已經差點讓他替送了一次命,再有下次,老天知道顧名宗的選擇會傾向於誰?


這麼文明的社會,這麼奢華的上層階級,他的人命卻不過是被上位者拿捏在手裡的貨物罷了。


出乎意料的是顧名宗並未惱怒,他甚至連一點意外的神情都沒有:“你說得也有道理,沒人是想死的。”


他合上書,深邃的眼睛盯著方謹,說:“——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方謹警惕地回視著他。


“你當我的情人,我確保你安全活下去,沒人能動你一根頭發;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繼承我的一部分私產然後立刻離開顧家,我會提前給你安排好隱蔽的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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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期間你完全自由,活動範圍不受任何限制,想一直居住在德國也無所謂;顧遠發生任何危險都由他自己承擔後果,你不願意的話,甚至一滴血都不必獻。”


“如何?”顧名宗問,“你考慮一下?”


方謹耳朵嗡嗡作響,整整幾分鍾的時間內他大腦一片空白,心髒仿佛一下一下跳動擠壓著喉嚨口。


“如果……如果我不答應呢?”


顧名宗看著他,指了指窗外。


方謹轉向車窗,透過深沉的夜幕,終於看清公交車邊上竟然圍著很多人,全都身穿清一色黑衣,站姿挺拔沉默無聲——他認出那是顧名宗的私人安保團隊,顧家黑洗白時並沒有洗掉這幫人,很多都曾經是從僱佣兵裡招來的亡命之徒。


“方謹,”顧名宗說,“如果我現在把你從這個地方帶走,帶回顧家,讓你從此一輩子不見天日,讓你到臨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陽光是什麼樣,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給你一個機會,你可以自己選擇以後的人生,盡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導致你以後剩下的時間都不能用‘人生’這個詞來指代。”


他對方謹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說:“你有一分鍾時間慎重考慮,然後再告訴我答案。”


方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整個身體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懼從骨縫中無聲無息滲透了五髒六腑。


然而顧名宗坐在他對面,神情沒有絲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車廂裡一片安靜,燈光映照著布滿灰塵的地面和陳舊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屬扶手上反射出蒼白的光。車窗外黑暗濃厚無邊無垠,更遠的平原上,夜色中閃爍著幾點微渺的探照燈。


“但是……”方謹沙啞道:“但是如果以後,我後悔了……”


其實這個時候的方謹說不出他為什麼要後悔。他從小就生活在隨時喪命的恐懼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睜眼就真切擺在眼前的問題,那些春花秋月、情竇初開的甜蜜與感傷都跟他絕緣,簡直是不可理解的東西。


但他又確實是個青春少艾的孩子,在這個年齡段裡,要說對未來沒有任何一丁點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選擇順從確實能解決目前性命攸關的困境,但他又隱約知道,如果真一口答應的話,也許將來有一天會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畢竟還小。”


顧名宗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聲音裡似乎有一點微微的遺憾:“那麼這樣,如果未來有一天你後悔了,我們可以坐下來重新把這個交易協商一次……但隻有一次機會,方謹,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後悔的那天再拿出來用。”


方謹久久地沉默著,慘白燈光下他的面孔沒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邊留下了深深的陰影。


“……我答應你,”他最終道。


那聲音仿佛剛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氣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無形的鎖鏈,從虛空中將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縛在了最深的夜幕裡。


顧名宗站起身,繼而低頭在方謹眉心印下一個吻,順手把剛才那本書丟給他:“送你了。”


那竟然是一本葉芝的詩集。


顧名宗一手插在褲袋裡,大步從車上走了下去。少頃一個保鏢走上車,在方謹身側欠了欠身,禮貌道:“該走了——請。”


方謹指甲深深陷入指腹的肉裡,片刻後沉默起身,隨保鏢走下了這輛深夜公路上孤零零停靠在站臺邊的公交車。


那天在回海德堡的路上他翻開那本詩集,可能是經常翻閱的緣故,直接就打開了磨損最甚的那一頁,是葉芝著名的《A Prayer for My Daughter》。


他漠然的目光一行行往下,精裝銅版紙頁面光滑平整,直到中間一行字下有輕微的指印,應該是閱讀時指甲劃出來的痕跡:In courtesy I’d have her chiefly learned;Hearts are not had as a gift but hearts are earned……


得到人心隻能靠贏取,而非饋贈。


方謹閉上眼睛,合上書輕輕扔在了一邊。


在他身側慘淡的路燈飛速逝去,車隊沿著公路向德國邊陲德累斯頓行駛,很快融進了與之同色的深夜裡。


第12章 她隻看到年輕人靠在扶手椅裡,面容如白玉雕刻般平靜生冷,看不出一絲情緒


顧遠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新來的女助理殷勤端來咖啡,輕輕放在他手邊上。


顧遠盯著電腦屏幕,連眼角都沒斜一下,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下一秒他抽了張紙巾,把那小口咖啡完全吐在了上面,然後若無其事地把紙巾團成一團扔進了咖啡杯裡。


女助理:“……”


小姑娘幾乎嚇僵,呆立半晌後,才端著咖啡同手同腳地走了。


新來的女助理是名校碩士畢業,應聘最底助理職位的時候其實有點委屈,入職後便憋足了勁要令人刮目相看。誰知上班半個月,老板一個好臉都沒得過,動輒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連倒杯咖啡都能倒出問題來。


出身豪門、英俊多金的老板在她眼裡已從偶像劇男主化身為穿阿瑪尼的男惡魔,要不是看在這年頭工作難找的份上,她真想衝進辦公室去用辭職書糊顧遠一臉。


女助理一籌莫展地站在茶水間裡,盯著眼前那杯漂浮著餐巾紙團的咖啡,難堪得幾乎要哭了。正當她想一不做二不休跑去人事處請病假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一聲:“你怎麼了?”


小姑娘回頭一看:“方助理!”


方謹穿著白襯衣、黑西裝,領口微微松著並沒有打領帶,面容帶著大病初愈後微微的蒼白,視線移向那杯熱氣騰騰的咖啡:“……脫脂奶?”


“是的呀!”


“四分之一糖?”


“是呀!”


“50%咖啡因加濃?”


“沒錯啊!”


方謹嘆了口氣道:“你再做一遍給我看。”


女助理抽了抽鼻子,熟練地打開茶水間裡那臺進口咖啡機,加熱打奶,不一會做了杯香醇濃厚的加濃拿鐵。方謹靠在茶水間門口看完了全過程,擺手拒絕了小姑娘請他品嘗的動作,說:“奶泡薄了,不夠稠,要再厚五毫米。”


女助理目瞪口呆。


方謹無奈道:“算了,給我吧。”


他走去辦公室,脫了外套放下公文包,左手夾著一疊文件,右手端著咖啡杯,又轉去了隔壁的總經理辦公室。顧遠還保持著那個坐在電腦前的姿勢,見他進來隻抬了下頭:“——你這兩天不是請病假了嗎?”


“今天感覺好一些了。”


方謹說著放下咖啡,顧遠拿起來喝了一口,又接過他遞來的文件翻了一會兒,一邊翻一邊習慣成自然地把那杯咖啡喝了大半,才贊許道:“幸虧你來了,不然我連口熱乎東西都喝不上。”


方謹:“……”


躲在外面偷窺的女助理:“……”


方謹嘴角微微抽搐,心說老板你真是雙標,也不怕人家告你職場歧視。


然而在顧遠眼裡重點不是咖啡,而是端著咖啡敲門走進來的人。昨天方謹發燒請病假沒來,顧遠早上靈感突發卻沒人能心領神會,上午開會需要金融專業德語翻譯,中午想吃方助理私房油爆大蝦和金華火腿豆腐湯,下午上談判桌需要副手在邊上有膽有謀有配合的遞話柄、敲邊鼓、協助他爭那動輒幾百上千萬美金的利潤,晚上加班想有個人在邊上陪著兼配合工作……隔壁辦公室裡方助理卻沒來上班。


下班後顧總身遭氣壓極低,雖然他走出公司時還是一貫喜怒不形於色、平靜冷漠又風度翩翩的模樣,但所有人都覺得他周圍的空氣隨時能蹿出萬頃雷霆,將身後的整座大廈化為灰燼。


所以跟昨天相比較,今天的咖啡奶泡薄了五毫米算得了什麼?


顧遠放下文件,真皮扶手椅轉了四十五度,不動聲色的看向方謹:“對了,有件事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關於前天酒店裡你英雄救美,然後差點被救出來的美強上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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