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這陣子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被這苦藥泡透了,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苦味。


  這藥還不如不喝呢,身體不好,大不了就是多病幾日,也好過那幫人得逞,再讓霍無咎被他們羞辱一番。


  這樣想著,江隨舟淡淡對孟潛山說:“放下吧,本王一會就喝。”


  孟潛山小心翼翼地覷著他。


  他知道,主子這會兒心情不大好,想來是不耐煩喝藥的。不過,因著江隨舟這段日子喝藥都挺積極,除了第一次之外,都沒表示過拒絕。


  孟潛山對他便也放心,聽他這樣說,就將藥乖乖放在一旁,退了下去。


  房中隻剩下了他和霍無咎兩人。


  江隨舟看了霍無咎一眼,就見他安靜地獨自坐在遠處,低頭翻書。


  他放心地下了床榻,端起旁邊矮桌上的藥。


  卻沒看見,旁邊的霍無咎聽到響動,立馬抬起頭看向他。


  就見江隨舟渾然未覺,穿著單薄的寢衣,單手端著藥,步伐有些虛浮,往角落裡栽著景觀樹的紫砂盆走去。


  江隨舟心道,隻要他倒兩天的藥,保證他這破身體舊疾復發,要想去千秋宴,隻能被抬著走。


  這麼想著,他走到紫砂盆邊,將玉碗遞了過去。


  卻在他馬上就要將藥汁倒下時,一隻手忽然伸過來,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江隨舟回過頭去,就見霍無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的旁邊。


  他坐在輪椅上,單手鉗住江隨舟的手腕,就讓他的手動彈不得。他雖是抬著頭看他,但那一雙銳利的黑眼睛,卻冰冷又氣勢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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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得江隨舟莫名心一虛。


  “幹什麼?”他聽到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穩住心神,冷聲道:“多事。讓開。”


  霍無咎的手卻半點都沒松開。


  “喝了。”


  陳述句從他的口中說出,特別像命令。


  “你在對本王說話?”江隨舟拿出了兇孟潛山的態度,眉眼冷冽,倨傲地俯視著他。


  霍無咎沒出聲,手下的力道卻重了幾分,硬生生將江隨舟的手一寸一寸地拽了回來,握著他手腕,強迫著他將藥端回了面前。


  分明是在用行動,一字一頓地命令他,把藥喝了。


  苦味撲面而來。


  江隨舟被燻得直皺眉,垂下眼,就見霍無咎神色冰冷而強硬,似乎不給他留半點商量的餘地。


  江隨舟心下莫名泛起幾分委屈。


  後主厭惡他,他知道,從來這裡到現在,他也沒少受辱,早就忍得了。


  他也知道生病難受,這段時日以來,他日日病得死去活來的,長這麼大,他也沒生過這麼久、這麼難捱的病。


  對他來說,與其這般病著,還不如讓後主一逞口舌之快呢。


  他怕什麼?還不是怕面前這位祖宗受辱,記在他的賬上,讓他以命來抵?


  他冷聲笑了一聲。


  “霍將軍,你當我為什麼倒藥?”他道。


  霍無咎沒出聲,隻靜靜握著他的手腕,以沉默同他對峙。


  江隨舟接著道:“方才那太醫的話,你聽見了吧?他為何總來看本王,又為何那般提醒本王?因為皇上說了,他的千秋宴,讓本王帶上你出席,他要見你。”


  許久沒這麼一連串地說這麼長的一句話,江隨舟的氣息有些上不來,說到這兒,嗆得喉嚨咳了幾聲。


  他強忍著,接著道:“他見你,所圖為何,不必本王說吧?本王雖不想管,卻也不願在群臣面前丟這樣的面子。將這玩意倒了,多病幾日,對你對我,都是好處,明白麼?”


  說完這話,江隨舟很是費勁地喘了幾口氣,才將氣息捋勻。


  他垂眼看向霍無咎。


  就見霍無咎抬著眼,淡淡看著他,聽他將這番話講完,神情依然極為平靜。


  待他捋順了呼吸,霍無咎才靜靜開了口。


  “我知道。”他說。“所以,藥喝了。”


  江隨舟皺眉。


  就見那雙沉黑的眼睛,平穩又安靜。


  他分明已經站不起來了,身在敵國,是人人得而踐踏的戰俘,但那雙眼睛,卻讓人莫名感到一股令人安心的強大。


  “要不了我的命,我沒什麼怕的,他讓去,我就隻管去。”他說。


  頓了頓,霍無咎有些生硬別扭地開口道。


  “所以,你也別怕。”


第26章


  ……別怕?


  這是江隨舟第一次聽見有人對他說這樣的話。


  他不知道霍無咎哪裡來的底氣。他就算是個斬神殺佛的戰神,如今也不過是一尊泥塑的神像,隨便來個手腳毛躁的,都能給他砸碎了。


  但是,這話從他的口中說出來,卻偏偏極讓人信服,一時間,江隨舟感覺,他像是真的要把他牢牢護在身後一般。


  江隨舟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霍無咎手下感覺到江隨舟掙扎的力度松了,抬眼看去,便見這人神情雖仍舊是冷的,眼神卻有點放空。


  他不由得在心下嘆了口氣。


  這個人,分明人畜無害,卻偏要給自己披上豺狼的皮。


  他松開了江隨舟的手腕,順帶拿走了他手裡的玉碗。


  手頭一空,江隨舟才回過神來。


  就見輪椅上的霍無咎竟把他的碗拿走了,這會兒正一手端著藥,抬著一雙冰冷平靜的眼睛,靜靜看著他。


  “回床上去。”他聽霍無咎開口道。


  仍舊是生硬又冷淡的語氣,頗像是給自己手下的兵丁下命令。


  江隨舟這才注意到,他此時隻穿了身單薄的寢衣,腳踝也是露在外頭的。


  早春並不太冷,但對他這副病弱的身體來說,卻很難捱。隻這一會兒,他身上就被凍透了。


  江隨舟隻得訕訕地回床上坐下。


  就見霍無咎單手搖著輪椅,行到床邊,將藥碗放在了他手邊的矮桌上。


  他放下了藥,卻不走。江隨舟看向他時,就見霍無咎淡淡看著他,雖沒說話,卻分明是一副等著看他把藥喝下去才算完的姿態。


  江隨舟暗自咬了咬牙。


  ……你是王爺還是我是王爺啊!


  怎麼說也是做妾的,這麼橫,分明就是以下犯上。


  他心裡犯嘀咕,抿緊嘴唇,端過了藥碗,仰頭喝了下去。


  ……苦得要死。


  ——


  江隨舟的病果真好了。


  經過這一日,他也想通了。反正霍無咎已經知道了後主要做什麼,也說了他不怕,那後主再怎麼作死,也跟他江隨舟沒關系了。


  畢竟,他真正怕的,是霍無咎日後跟他算賬。按這樣來說,他應當高枕無憂了。


  但是,他和霍無咎日日共處一室,有時一抬眼,就能在房中看見他。


  這幾天,他的眼神撞上霍無咎時,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千秋宴那日,後主會幹什麼?


  後主自己的生辰,是他的大好日子,想必不會在宴上見血,不至於傷及霍無咎的身體。後主又是個沒什麼腦子的傻子,真將人弄到面前,想來也是一番言辭羞辱,不痛不痒的。


  但是江隨舟沒忘,後主身側的那個龐紹,最是個心思深沉、一肚子壞水的東西。


  不用猜,江隨舟就知道,他一定會給後主支陰招。


  當然,這些陰招全是衝著霍無咎去的。江隨舟既然已經將自己擇幹淨,就不必怕了。


  可他偏偏總有些擔憂,離千秋宴越近,他心下便越不安穩。


  江隨舟隻得將這種心理,歸咎於他和霍無咎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了。


  不然,還能有什麼原因呢?


  三天過得很快。待江隨舟的風寒大好了,便也臨近了後主千秋宴的日子。


  提前一天,江隨舟再次迎來了龐紹請來的太醫。


  那太醫來時,江隨舟並未臥床,已然穿戴妥帖,披了一襲玄色的薄大氅,坐在正堂裡看書。那太醫上前,替他把了一番脈,便退了兩步,跪了下來。


  江隨舟收回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淡淡瞥向他。


  便聽那太醫跪在地上說道:“恭喜王爺,您身子已然大好了。臣回宮便可稟報皇上,說您可以參加明日的千秋宴,不會有所耽擱了……”


  江隨舟一斂眉。


  下一刻,鏘然一聲,他手中的茶盞砸在了那太醫的面前。


  房中的下人們皆嚇得一悚,窗邊的霍無咎也抬眼,看向江隨舟。


  就見他歪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胳膊搭在扶手上,大氅披散開來,頗為闲適慵懶。


  他生得極精致,容貌又冷淡,垂眼看向旁人時,倨傲冰冷,卻莫名有種罂/粟般的吸引力,讓人一旦看見,既生畏懼,又忍不住地想要靠近。


  在他面前,茶盞碎了一地,熱茶潑在那太醫的衣袍上,將他嚇得一哆嗦,後頭的話也堵在了喉嚨裡。


  就聽江隨舟緩緩道:“千秋宴……千秋宴。怎麼,接二連三地提醒本王,是覺得本王不願意去?”


  他知道,這個太醫,就是龐紹豢養的走狗。一邊以問診為名監視他的身體狀況,一邊得龐紹的指示,想方設法地給他添堵。


  前一件事,江隨舟反抗不得,但是後頭這件事……就是龐紹知他好欺,特意讓人耀武揚威了。


  他當然放任不得。


  那太醫被他那一茶盞嚇了一跳,此時聽他說這話,忙道:“自然不是!是陛下有令,讓臣……”


  “皇兄是跟你說,我與他兄弟不睦,連他的千秋宴都不想去參加嗎?”


  這自然是實話。但這種實話,心照不宣就夠了,絕不能拿上臺面。


  誰先說出口,誰就是不孝不悌。而若是底下的人說出口……那就是挑撥主子之間的情誼了。


  太醫自不敢認,跪在原地躬身低頭,匆匆道:“陛下自然沒有!隻是臣……”


  江隨舟冷笑了一聲。


  “這種話,皇兄自然不會說,分明是你這做奴才的自作主張。”他道。“皇兄既讓你來看病,就好好地看病,多嘴玷汙皇兄的名聲,本王也不得不替皇兄罰你。”


  那太醫慌張地忙要辯解。


  這個不得勢的靖王,宮裡宮外,誰看得起他?便是龐大人讓他來瞧病,也吩咐過,讓他敲打敲打這位。


  前頭幾次,見這靖王默不作聲,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他還以為這是一隻軟柿子,卻沒想到他蓄勢待發,竟是在這裡等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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