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霍無咎一本正經。


  “我隻一直在想,我怎麼會有這麼好的眼光。”他說。


  江隨舟揚了揚眉,等著他的下文。


  霍無咎卻不往下說了。


  他一直覺得,人的骨頭,都是外物所塑。他們這些臭當兵的骨頭,都是鐵打的,帶著股涼冰冰的鐵腥味;那些文臣的骨頭,都是那些連篇累牍的詩書文章所塑,他們聞起來是書墨氣,而霍無咎聞來,卻是一股爛書堆的腐味。


  唯獨江隨舟是不一樣的。


  他明明該是與旁人沒什麼區別,富貴鄉錦繡堆裡的少爺,霍無咎不是沒見過。


  但是江隨舟卻像是塑於光芒和自由之中。


  挺拔,磊落,又有股子周圍人都沒有的通透。


  這股氣息吸引人極了,直讓人像趨光的飛蛾,即便要撞得灰飛煙滅、屍骨無存,也要撲到那光明上,試著去擁抱住那片溫熱的光亮。


  霍無咎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做的。


  他低下頭去,重重地去吻江隨舟的嘴唇。


  ——


  沒幾日,京中便出了大事。


  重兵把守的太常令府,守衛竟是被全撤走了。第二日,舊朝的太常令齊旻齊大人竟是從府中堂而皇之地出來,上了馬車,入了皇宮。


  當日,齊大人竟官升半級,成了新任的大司徒,統領而今長江以南的所有文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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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非但震驚朝野,連臨安城內外的百姓都人盡皆知了。一時間,無論朝臣還是百姓,都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


  這帶兵殺皇帝燒皇宮的霍無咎,也不是來者不善。冤有頭債有主,他雖殺皇帝,卻不動百姓和朝臣,甚至對他們加以重用。


  而尚有幾分人心惶惶的南景百官,此時也多少定下了心——即便霍無咎存著卸磨殺驢的心思,也斷不敢殺德高望重的齊旻的。而今既然齊旻都和他們成了一樣的人,那麼想必霍無咎也沒對他們動用了就殺的心思。


  一時間,眾人倒是都定了心。


  不過,關於齊旻的言論也甚囂塵上,眾說紛紜。有說霍無咎眾望所歸的,也有說齊旻不忠不義的。


  不過,無論眾人怎麼猜測,也唯獨江隨舟和霍無咎,知道齊旻究竟是怎麼想的。


  那日齊旻進宮,是去御書房見了江隨舟。


  “天下之大,並不缺我這一把老朽骸骨。”齊旻對江隨舟說道。“不過而今局勢動蕩,你用得上我,我也願助你一臂之力。”


  江隨舟道:“齊大人高義。”


  齊旻卻抬了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老朽隻不願風燭殘年,還有愧天下百姓罷了。”他說。“不過,天下平定之日,也請靖王殿下莫要強留,許老朽歸田。”


  江隨舟應聲:“本王自不會強迫大人,一切但憑大人的意願。”


  這下,臨安內外的百官終於得了齊全,如今有了馬首是瞻的那位,總算能讓大江以南的朝局步入正軌。


  而今這局勢雖不能長久,但總算被理順,有齊旻協助,送到御案上的文書也驟然減少了。江隨舟好生忙碌了一段時間,此時終於能松下一口氣來。


  霍無咎也總算松了口氣。


  他眼看著江隨舟弱不禁風的,還成日裡忙前忙後,急得心生煩躁,卻又擋不住他。


  而今,雜亂的事務告一段落,他總算能理所應當地按著江隨舟,讓他休息一段時間了吧?


  霍無咎隻覺身心舒暢,心情一好,還去城外的軍中巡查了一番。結果,不等他高興兩個時辰,便聽說回了寢殿的江隨舟又換好衣袍,重新出了門。


  這次他去的方向,是臨安的詔獄。


  那是什麼地方?血淋淋的,陰森得不得了,滿是陰湿氣。


  霍無咎馬放下手中的事務匆匆趕去,將江隨舟攔在了半路。


  “你去哪裡?”霍無咎神色不虞。


  江隨舟一派坦然:“我聽說你將龐紹關在了詔獄裡,打算去看看。”


  霍無咎眉心擰起:“你身體好了沒有,就到那種陰冷的地方去?”


  江隨舟道:“而今諸事告一段落,也該給他個解脫了。”


  霍無咎沉默不語。


  他知道,對龐紹這樣的人來說,死是最好的解脫了。當日他一時衝動,當場殺了江舜恆,但還有很多賬沒有算。


  所以,他便拖著沒讓龐紹死,將賬都算在了龐紹的身上。


  如今,還沒算清楚呢。


  江隨舟見他這神情,便將他心思猜出了一二。


  他抬手,握住了霍無咎緊實的胳膊。


  “對他來說,最好的懲罰,莫過於讓他死個明白了。”他說。


  “但是你……”


  “你若不放心,同我一起去,如何?”


  這回,霍無咎沒有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霍無咎:爺要去感謝龐老兒做媒辣;D


第102章


  詔獄比不上宮中天牢那般陰森冰冷,卻也是京中關押重犯官員的地方。


  打從到這個地方來,龐紹便沒過過一日安生日子。霍無咎手下的兵都被練出了手上的本事,在折磨戰俘這件事情上,最是拿手不過。


  他們讓龐紹終日忍受蝕骨的痛苦,卻又吊著他的神識和氣息,讓他整日醒著,暈不過去,更死不了。


  龐紹已經不知過了多少日子了。


  一進地牢,便有一股清晰的血腥味撲面而來。霍無咎皺了皺眉,似有些不滿,接著便在臨近牢房的時候,按住了江隨舟的肩。


  “你先等等。”他說。


  江隨舟不明就裡,還是停下了腳步。


  便見霍無咎大步走上前去,走到牢房門前看了一眼,繼而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似的,不高興地皺了皺眉。


  接著,他抬了抬手,便有幾個士兵走上前來。


  那幾個士兵忙碌了一會兒,霍無咎才退了出來,頗為自然地執起了江隨舟的手,將他帶了進去。


  江隨舟跟著走進去,拐過一個彎,迎面便是關押龐紹的牢房。血腥味清晰得很,江隨舟往裡看去,卻見牢房中的龐紹歪坐在角落中的幹草堆上,肩膀往下,蓋著一整塊布。


  而牢房的門口,已然放了一把椅子,空的,士兵齊刷刷地列站在後。


  “這是……”江隨舟看了看龐紹,又抬頭看向霍無咎,不解問道。


  便聽霍無咎淡聲道:“沒什麼,坐吧。”


  他自不必說,他是怕行了刑的人看起來駭人,髒了江隨舟的眼睛。


  他自己本就見過不少,更何況自己還被在牢獄裡死去活來地關押了一整個月,知道那是個多髒汙的地方、受了刑的人身上又是怎樣的慘不忍睹。


  他是見多了,看到就像沒看見似的,甚至邊審犯人邊吃飯都不在話下。


  但江隨舟是什麼人?那是他心中再幹淨不過、再膽小不過的白兔子。


  即便江隨舟膽子並沒他想得那麼小,他也不想讓江隨舟看見。


  江隨舟聞言,抬眼看了霍無咎一眼,又看向龐紹。


  此時,龐紹那一雙陰森森的眼睛正幽幽地看著他,身上的布上滲出血跡,一看就知道霍無咎在遮擋什麼。


  江隨舟沒有反駁他,隻任由霍無咎帶著,在那椅子上坐了下來。


  “龐大人。”他說。“別來無恙。”


  龐紹笑了一聲,嗓音沙啞得可怕。


  “你滿意了?”他問道。


  江隨舟卻緩緩搖了搖頭。


  “該是本王問您。龐大人,事到如今,你可滿意?”


  龐紹冷笑,嗓音粗嘎如地獄爬出的惡鬼。


  “被你陷害至此,我自然滿意得不得了。”他說。


  江隨舟卻淡笑道:“大人,事到如今您還不明白嗎?害您至此的,不是本王,而是您自己。”


  龐紹死死地盯著他。


  江隨舟卻半點沒被他嚇到,平靜地接著道:“將霍無咎監禁至此送來本王府上的,是您吧?步步緊逼,將本王逼上絕路,不得不反擊的,也是您吧?龐大人,我所做的一切,霍無咎所做的一切,都是拜您所賜,是您所做的一切,給您的反噬罷了。”


  龐紹卻道:“巧言令色。事到如今了,你還要說這些,難道是怕我死了以後,會來索你的命嗎?”


  霍無咎不滿地發出嘖聲,上前一步便要打開牢房,一副要衝進去收拾人的模樣。


  江隨舟一把拉住了他,將他往回拽了拽。


  他分明是拽不動霍無咎的,霍無咎停了停,卻還是乖乖地退了回來。


  “你就由著他胡說?”霍無咎咬牙切齒。


  “惡貫滿盈的人,變不成索命的厲鬼。”江隨舟淡然道。“我如今,也不過是替您害死的人,來索您的命罷了。”


  他看向龐紹,接著道。


  “你的庫房中堆了多少銀兩,你心裡有數吧?你對那些銀子有數,那麼對你害死的人呢,有數嗎?”他問道。“如果您沒有的話,那本王可以替您數數。朝中那些不順從你的人、擋了你路的大臣,還有那些因你貪汙而流離失所的百姓、因你貪念而餓死在蝗災裡的流民,您數得清楚嗎?”


  龐紹冷笑。


  “被碾死的蝼蟻,還需要清點數量嗎?”


  “所以你被捉拿,被關在這裡這麼久,無人鳴冤,無人救援,隻有樹倒猢狲散。”江隨舟淡聲道。


  “哦,可能還是有的。”江隨舟話鋒一轉。“先帝,江舜恆,他不是蝼蟻吧?他倒是至死都在等著你回去救他,到死都相信你,是他最能夠依賴的舅父。”


  龐紹的目光這才終於動了動。


  江隨舟靜靜看著他。


  即便江舜恆,他都能覺出幾分可憐來,但龐紹,卻是個實打實的混蛋。混蛋是沒有憐憫心和羞恥心的,唯獨讓他親耳聽見自己是怎麼大廈將傾,才能真正讓他趕到悲切。


  “即便我做了那麼多事來離間你二人,他都念著你當日的虛情假意,全心地信任你。”江隨舟道。“你當日的煊赫權勢,數不盡的金銀財帛,不全仗著他傻麼?隻是可惜,你多疑到以為他有多聰明,要將他拉下皇位,才讓本王有機可乘。若不是你這般懷疑他,龐大人,誰能將你拉下大司徒的位置呢?”


  說著,江隨舟站起身來,淡淡道。


  “死之前仔細想想吧,龐大人。全天下,沒有比江舜恆更好騙的人了,將皇位推出去,將刀架在你脖子上的,不一直都是你自己麼?”


  說完,他轉身走了出去。


  其餘人魚貫而出,四下都安靜了下來。


  龐紹緊盯著面前的虛空。


  “蠢貨。”他語氣輕蔑,冷聲道。


  他這話,自然是在罵江舜恆。過去的這麼多年裡,他在心底和背地裡這樣罵過江舜恆很多次,隻因為這東西實在太蠢。


  但是這回,他眼前浮現出的卻是江舜恆小時候的樣子。


  七八歲的小孩兒,胖得像個球兒,瞧上去有點蠢,但小孩子,多少還是有幾分童稚的可愛的。


  怯生生的,看向他的眼睛卻亮,說話聽起來就有點窩囊,但總歸不招人煩地問他:“舅父,您下次來看我是什麼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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