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將狐裘袄子收入衣箱,唐慎進入書房,研起墨汁。書房中,燭光搖曳,唐慎想了許久,拿筆蘸了點墨汁,展開一張折子,認真地寫字。第二日,他將這張折子送了上去,又過了三日,李舒和唐慎一起當差,趙輔單獨將唐慎留下。


  李舒驚訝地看了唐慎一眼,然後行禮離開。


  唐慎在季福的帶領下,進入登仙臺。


  登仙臺中點著九十九盞燭臺,分為三層、四面,將趙輔圍在其中。趙輔的面前,是一排青銅燭臺。這燭臺上點著九盞長明燈。趙輔穿著白色的道袍,坐在其中。他頭上沒戴龍冠,而是用簪子隨意地插著。幾绺夾雜白發的頭發落在肩上,他看上去完全不像坐擁天下的皇帝,反而像個超然世外的道士。


  李舒說過,除了中書省的幾位相公外,隻有徵西元帥李景德、戶部尚書王子豐和大理寺少卿蘇溫允可以進入登仙臺。唐慎心想,也不知道他說的那些人是時常進入,還是隻進入過一次。


  但總而言之,唐慎今天進來了。


  趙輔坐在燭臺中央,靜如仙人,仿佛連呼吸都沒了。


  良久,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睜開眼,對唐慎道:“景則,你今日見朕,見到了什麼呀。”


  都說伴君如伴虎,這話一出口,連季福都有些發懵。


  修仙時候的趙輔是最奇怪的,脾氣古怪,難以捉摸。有時會放聲大笑,有時會勃然大怒。登仙臺裡死過好幾個太監,也死過幾個道童。趙輔在外面能做出一番明君的虛偽模樣,但隻要到了登仙臺,他就不再將自己當做皇帝,更當做一個仙人。


  季福不知該怎麼回答,唐慎也根本不懂。


  但他隻是稍微慌了一瞬,便冷靜下來。過目不忘的本事讓他的腦海裡瞬間浮現出許多本道家經典,從《周易》、《莊子》,到《道德經》、《淮南子》。唐慎作揖行禮,聲音清雅:“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臣觀陛下,超乎世外,見卻未曾見,不見又似乎見了。”


  趙輔哈哈大笑。


  季福不認識幾個字,不知道唐慎說的是什麼意思,但看著趙輔高興的模樣,他心中嘀咕:沒想著這唐大人比他還會拍馬屁!今日可遇見行家了。


  趙輔道:“你先下去吧。”


  季福略有驚訝,但行禮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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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門關上,登仙臺中隻剩下兩個守著長明燈的小道童,還有趙輔、唐慎。


  趙輔盤腿打坐,望著唐慎:“景則啊,你去過遼國?”


  唐慎立刻行禮道:“臣不曾去過。”


  “哦,那你寫的那折子,是何意思?”


  唐慎解釋道:“臣不曾去過遼國,但臣去過落河鎮。陛下不知,這落河鎮是大宋與遼接壤的一個小鎮,位於宋土北部偏東。我大宋偏西的北方城鎮,與遼多有摩擦。但是往東了,卻是貿易往來較多。”


  趙輔點點頭。


  唐慎接著道:“臣曾經隨家人去過落河鎮,見過一兩個遼商,在街上也見過一些遼人。這些遼人表面上與我宋人和善,卻眼高於頂,言行粗俗,說話舉止間毫無尊重,從未將我們宋人放在眼裡!臣觀小小遼商都如此,遼國朝堂之上對我宋如何,由此可見。所以臣不才,望陛下明鑑,那遼人是豺狼猛獸,不可小視啊!”


  趙輔的視線越過唐慎,看向他身後的九盞長明燈。


  唐慎始終低著頭,不敢出聲,連呼吸聲都漸漸屏住。


  趙輔道:“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唐慎一邊行禮,一邊後退。等出了登仙臺的宮門,他才直起腰身。他先與守在門外的大太監季福行禮,季福受寵若驚,道:“唐大人這可是抬舉咱家了。”嘴上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卻沒有一點驚惶,反而覺得理所當然。


  唐慎離開登仙臺,出宮回家。


  次日,吏部官員來到中書省衙門,找到正在閱讀先帝時期的《起居注》的唐慎。這吏部官員拿出聖旨,屋子裡的起居郎和起居舍人們全部跪了一地。吏部官員大聲宣讀道:“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中書省起居舍人唐慎文雅謙達,敬廷自守,處小室而兼旁信。今擢升五品起居郎,即日赴任,欽此。開平二十八年,正月。”


  與此同時,這吏部官員又拿出另一份聖旨:“門下,朕膺昊天之眷命,中書省起居郎徐思敬敏躬親,從善達雅。今擢升四品工部虞部郎中,即日赴任,欽此。開平二十八年,正月。”


  眾人全部大驚,唐慎和徐思先領了聖旨。


  等吏部的官員走了後,眾人紛紛祝賀徐思和唐慎升官。徐思苦笑道:“多謝諸位同僚。”


  從五品的起居郎擢升為四品的工部郎中,徐思表面上是升官了,但是從此以後他就離開皇權中心,再也沒法時常面聖了!起居郎和起居舍人的結果通常有兩種,一種是從起居郎直接擢升為中書官員,如中書舍人等,這樣還可以時常面聖。另一種則是徹底遠離皇權中心。


  徐思的未來可能不會止步於四品郎中,但再入中書省,隻怕難了。他現在從中書省進入尚書省,未來除非成為一部尚書,否則再也進不了權力的中心中書省。


  眾人再向唐慎道喜。


  唐慎目露驚訝,拱手道:“多謝諸位同僚。”


  徐思望向唐慎的目光裡多了一絲嫉妒和羨慕。


  兩個四五品官員的官職調動,在朝堂上,不過是水波輕蕩,完全沒引起水花。然而開平二十八年,新年剛過,皇帝趙輔便宣了聖旨,決定從盛京往北,再修建一條官道和一條運河!


  這件事令朝堂眾臣哗然大驚。


  戶部左侍郎徐令厚上前一步,道:“陛下,自開平十年宋遼兩國籤訂和平協約,距今已有十八載。然十八年間,天災不斷。遠而不談,近處便有三年前南方雪災,去歲的河南大旱。國庫不豐,修建官道和運河之事,望陛下三思啊!”


  工部右侍郎謝誠一揮袖,道:“兩國避戰已有十八載,古往今來,天災之事從無停過。既然沒有人禍,隻因天災,為何國庫不豐?徐侍郎的意思是,陛下在位時,天災比過往更多?”


  王溱原本淡淡地聽著,忽然聽了這話,他輕輕抬眼,看了謝誠一眼。


  徐令厚臉色漲紅:“臣絕無此意!官道便罷,自古以來,修建運河,每每都要勞民傷財。還望陛下放緩期限,不可一蹴而成。”


  謝誠進言道:“臣以為,前朝時期的大運河北起盛京,南下錢塘,已通南方。再建一條運河,通上北方。自此以後,南北相通,福澤千年!”


  一時間,大臣紛紛進言。


  趙輔坐在御座上,等到大臣們吵完了,沒力氣說話了,他再看向工部尚書袁穆,問道:“袁卿意下如何?”


  袁穆上前一步,行禮道:“通北一事,利在千古。臣以為,大善。”


  趙輔再看向王溱:“子豐覺得呢?”


  王溱走出官員隊列,行禮道:“古有炀帝通南,利在百代。陛下通北,令南北全通,自是千古大事。但炀帝修運河通南,因南方河流諸多,又有雨水年年澆灌。大宋北方,河流稀少,旱災不斷。臣以為運河一事可作緩解,不若棄運河,改修三條官道,以通東、西、正北。”


  戶部官員們立刻道:“臣以為此。”


  袁穆望著王溱低眸看地的模樣,心道你說話倒是滴水不漏,可不就是想少出點錢麼。心裡把王子豐罵了一通,但袁穆也知道往北修運河確實勞民傷財,於是也道:“臣以為此。”


  趙輔道:“那便如子豐所言,散朝吧。”


  等到散了朝,袁穆將王溱堵在宮道上。王大人微微一笑,袁大人無語道:“真修不了運河?”


  王溱:“戶部給得起,你工部便修得起?”


  袁穆啞口無言。


  他工部還真修不了一條往北的大運河!


  這時,大太監季福走過來。他先行了一禮,再對王溱道:“王大人,陛下召見。”


  王溱隨季福來到垂拱殿。


  見了面,趙輔心情似乎不錯,直接笑道:“子豐早已知道?”


  王溱左右看了眼。今日當差的起居郎是李舒,起居舍人是一個叫郭慧的。這兩人都是趙輔的心腹。趙輔召見王溱說一些悄悄話,兩人都當作沒看見,並沒有往《起居注》上記錄。


  王溱不解道:“陛下所言,臣不知。”


  大概心情是真的好,趙輔走下御座,繞著王溱看了一會兒,才道:“你竟然真不知道!那你們師兄弟二人,卻是心有靈犀了。”


第54章


  王溱稍稍琢磨一下, 便推敲出事情的始末。


  趙輔今日早朝上, 突然說要修一條官道和一條運河。這方案的可行性實在不大, 從古至今,修運河都是勞民傷財。尤其是往北修運河,更是史無前例, 恐怕耗盡國庫也做不到!


  趙輔不是個昏君,正相反,他在位二十八年, 左右朝堂政局, 巧妙平衡權臣間的政派關系。從一開始趙輔就沒想過要修運河,他要的就是修三條官道, 直通北方。他先提出一條看似不可行的政策,待臣子們反駁後, 再假意委全,同意修三條官道的政策。


  這點王溱看得透, 今日早朝上的幾位相公們也看得透,所以眾人齊力陪趙輔演了出戲,促成修三條官道的局面。


  隻是王溱沒想到, 這事背後還有他家小師弟的影子。


  從垂拱殿出來後, 王溱通過關系找到季福,稍稍打聽了一下,得知年前唐慎曾經送過折子上去。再聯系到唐慎近日突然官升五品起居郎,王溱將腰間那條白玉香囊解了下來,放在手中把玩。


  “景則啊景則, 你可真是總給我驚喜!”


  朝廷要修路,還是三條直通北方的官路,一下子整個朝堂都有了事做。


  戶部要負責撥發銀兩,吏部要負責調度官員,兵部負責沿路安全……工部最忙。工部負責修路的衙門叫虞部,掌管山澤、舟道、織造等。皇帝的詔書下來,虞部官員全部被分派到三條官路的路線上。因為同時要修三條官道,虞部人手不足,還從水部、文思院到處抽撥人才。


  梅勝澤原屬於工部門下的水部,去年末他們水部剛將太液池重修了一番,還沒喘口氣,又被抽調去虞部。


  正月十九,梅勝澤即將離開盛京,前往幽州。


  “此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最早也要到明年了!”細霞樓中,梅勝澤起身舉杯,對在座的國子監同窗們苦笑道,“都說我有造化,雖說沒考上一甲,但吏員考試後被留在盛京,沒有外放。可諸位,我這還不如外放啊!”


  梅勝澤要走,國子監的同窗們在細霞樓相約給他送別。


  劉放也被留在盛京,做了京官,隸屬戶部。他舉杯道:“勝澤兄哪裡的話,三條官道如今可是大生意。”


  梅勝澤無奈道:“是大生意,可與我這個六品小官有何幹系?”


  眾人隻得不斷給梅勝澤夾菜勸酒,梅勝澤痛苦地不停喝酒,很快就醉倒在酒席上。唐慎讓陸掌櫃給他找了個無人的雅間休息一下午,到晚上,梅勝澤暈暈乎乎地醒了,國子監的同窗們都走了,隻剩下唐慎還在。


  在國子監時,梅勝澤就與唐慎關系最好。如今隻剩下兩人,他毫無顧忌,對唐慎大吐苦水:“景則啊,你說我是做了哪門子的孽!尋常人留作京官,那都是前途似錦。我可好,一抬腳就進了工部。剛修完水池,就要去修路。可憐我寒窗十載,早知就不入儒家,多讀工家書籍了!”


  唐慎給他倒了杯醒酒茶:“也沒你說的那麼糟糕吧。”


  梅勝澤:“沒我說的這麼糟糕?確實,修三條通北官道,這事絕對是今年的大工程。無論是民間的工匠調動,還是官道的選址規劃,內裡都大有門路。”


  碰到這種大工程,哪怕不用貪墨,經手的官員都能蹭到一筆不錯的油水。


  “可是這和我有什麼關系啊!”梅勝澤仰天長嘆,“聖上到底為何突然要修官路,這是哪位天殺的大人提出這種主意。他是嘴巴一張,我們這些小官可是要累死累活幹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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