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聽到這聲音,戶部左侍郎徐令厚露出奇怪的表情,他咳嗽一聲,默默往人群裡站了站。


  “哗啦啦——”


  黑夜中,一道閃電劈開雲霄,照亮驛館。


  驛館正門口,戶部右侍郎秦嗣執著一把寬大的油紙傘,跟在王溱的身後,走了進來。他為王溱執傘前行,王溱穿著一件白色的錦袍,穿金戴玉,右手拿著一把白色紙扇,扇子合緊,輕輕地在左手掌心敲著。


  他輕輕地一敲,身後,便湧進來一隊身著甲胄的御林軍。再一敲,御林軍左將邵文棹執劍進入驛館,對王溱道:“稟大人,已經將三名刺客全部緝拿歸案。”


  眾人面色難看地望著王溱,蘇溫允的表情是最精彩的。他先是震驚錯愕,又是疑惑不解,最後變為嘲諷嗤笑,看王溱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落敗的手下敗將。


  王溱轉首對秦嗣道:“秦大人,我自己打傘就好。”


  秦嗣笑道:“隻是順手而已,尚書大人哪裡的話。”


  王溱從他手中接過傘,也沒看院中其他官員一眼,他走進唐慎的屋子。他走的步子十分隨意,動作也不快,似乎一點都不急。他走進屋中後,先走到床邊,看見床上沒人後,死死握著傘柄的手稍稍松開一些,無人知道,他的手指早已捏得煞白。接著他又把地上每個屍體的面罩摘了下來,沒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王溱再站起身,神色輕松,又回到院子。


  蘇溫允笑著道:“王大人,聽聞你們不是明天才能到刺州麼,怎麼今夜就到了。”


  王溱看他一眼,聲音溫和:“自然是連夜趕路,否則就趕不上這麼好的一出戲了。”接著他吩咐御林軍,“把這些屍體都帶去府尹衙門。”


  “是。”


  大雨哗啦啦地下著,官員和官差都跟著去了府尹衙門,還有的在收拾驛館裡的殘局。


  王溱獨自在驛館裡尋找了許久,最後他找到一間荒僻的柴房。這柴房平時是用作養馬、喂馬,放一些鏟馬屎的鏟子的地方。還沒進門,就聞見一陣刺鼻的臭味。王溱一身白衣,一手執傘,推開柴房的門。


  在房門敞開的那一刻,蜷縮在柴房角落裡的少年握緊匕首,睜大眼睛看著他。當看清來人是誰後,唐慎一夜未閉、布滿血絲的雙眼中,忽然感覺到一陣熱熱的溫度。他微微張著嘴,看著看著王溱把傘合上、放在門旁,然後走了進來。


  “師……師兄。”說了話唐慎才發現,原來他的聲音如此沙啞,聲音中還有一絲難以隱藏的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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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活了兩輩子,他也從沒真正接觸過這樣的社會黑暗面,從沒有將自己的命這樣放在刀刃上,赤足行走。


  王溱將唐慎拉了起來,他將這個瘦弱的少年抱進懷裡,恍若哄騙一樣用溫柔至極的聲音說道:“景則,莫怕,我來了。”


  眼淚忽然就下來了,唐慎伸出手抱住王溱,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裡,不出一聲。


  師兄弟二人就這麼靜靜地在柴房裡待了許久,唐慎緩過神,一直顫抖的身體也不再發抖。他把匕首收進懷裡,抬頭看著王溱,眼睛還是湿漉漉的,但是目光卻無比堅定。


  唐慎鎮定道:“刺州的事實在太過復雜,哪怕師兄神機妙算,也恐怕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看不真切。具體師弟一時也說不清,但是幾日前,那蘇溫允將一本賬冊交給了我,他說這是這次荊河貪墨案背後的陰陽賬本。”


  王溱眉頭一皺:“是真的賬本?”


  “是真的。”唐慎諷刺地笑了笑,“那晚蘇溫允在離開我的房間後,將一本賬冊留在我的房間裡。他表面上是想把這種危險的東西藏在我那,將我當靶子。但是他並不知道,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隻看過一遍我就將那本賬冊上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記了下來。所以我知道,他留在我房間裡的那本其實是個假賬本!”


  “至於真賬本在哪兒……師兄,我並不知道蘇溫允把東西又藏哪兒了,但是如今,我們也有了那本賬冊。”


  兩人來到一間空著的屋子,唐慎正要研墨,一隻白皙瘦削的手先他一步,拿起了那隻黑色的墨錠。


  唐慎抬頭看他。


  王溱微微一笑:“如今,輪到我為你研墨了,小師弟。”


第63章


  不知何時, 雨已經停了。


  醜時未到, 本該是宵禁時刻, 刺州城中卻燈火通明。身穿鎧甲的御林軍們手持火把,步伐統一地在城中奔走。他們如同打家劫舍的搶匪,敲開一家的門, 露出明晃晃的大刀,就進去搜了起來。


  黑夜中,火把映天, 照耀得刺州城上空泛起血一樣的紅色。


  到次日清晨, 御林軍已經把刺州府尹張沣以及他的黨羽的府邸全部抄了。張沣披頭散發地坐在府尹衙門的地磚上,神情恍惚, 什麼聲音都聽不到,嘴裡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有人湊近聽, 又發現聽不懂。


  御林軍左將邵文棹命人把一箱又一箱的金銀珠寶抬進衙門,僅僅是放銀子的木箱, 就擺滿了整個院子。這些都是從張沣一個人家中抄出來的贓物,箱子上還黏了一些泥土。


  邵文棹道:“稟大人,已經查抄幹淨, 這些是從張府後院挖出來的。”


  王溱看了這些贓物一眼, 又抬起頭,遠遠望著那些早已排出衙門大門的贓物。他聲音悠遠:“先如此吧。”


  “是。”


  到了寅時三刻,張沣以及刺州的一些官員都被抓了起來,戴上鐵鎖鏈,站在衙門中央。


  衙門的最上座坐的是監察使紀知。紀知本想把位置讓給王溱, 王溱卻微笑道:“紀大人,我隻是皇上臨時派來查看貪墨案進展的,本地的主官應當是你。”


  紀知本就是個直腸子的御史官,他哪怕長十張嘴都說不過王溱,自然沒爭得過王溱,便隻能坐上主座。他的左側,坐的是王溱。右側,坐的工部右侍郎謝誠和大理寺少卿蘇溫允。至於戶部左侍郎徐令厚和戶部右侍郎秦嗣紛紛和王溱坐在一側,一副唯尚書大人馬首是瞻的模樣。


  大宋官員社會等級極高,哪怕犯了事,在判罪前也可以不行跪禮。十多個刺州官員站在堂下,各個面如考妣。明明昨日還容光煥發,今日就形容枯槁,半隻腳都要踏進棺材。


  紀知一敲驚堂木:“刺州府尹張沣,你可知罪!”


  張沣耳邊嗡的一聲,根本聽不清紀知說了什麼話。他恍恍惚惚地抬起頭,眼前一陣模糊,完全看不清這些坐在堂上的二三品高官。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那是他七歲啟蒙時,第一天進入私塾讀書的情景;然後是他連續考了九年才考過鄉試,最終殿試上金榜題名,得了同進士出身。


  他這一生不過四十餘年,曾經位極四品大員,掌管刺州一府。


  可如今,他站在這,未來他將跪在盛京的大理寺冰涼的地磚上,他還將跪在刑場,被劊子手揮刀斷命。


  腦子裡轟的一聲,一切都沒了。


  張沣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紀知怎麼可能隨他裝暈了事,他命令官差用冷水潑醒張沣,一一數落他的罪責:“刺州府尹張沣,今日行刺驛館的兩名刺客,為何是你府中護院,你作何解釋!此外,在你張府後院挖出的那些金銀珠寶,又是從何而來。你與荊河橋塌一事可有聯系,通通如實招來。”


  張沣喉嚨間一陣腥澀,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然而紀知也不需要他說什麼。


  紀知再審問其他幾個刺州官員,他們全都嚇破了膽,把自己貪墨受賄的事全部招了出來。


  隻要找到贓物,就能定張沣的罪。他們以刺客為由,強行搜了張沣的府邸,從而找到這些財寶。雖說是本末倒置,不合常理,可有御林軍在,誰都不敢說個不字。


  紀知痛心疾首地說道:“食君俸祿,為君分憂。張大人,你便是這樣報效朝廷的嗎!”


  這話如當頭棒喝,張沣驟然清醒。他的目光往某個方向稍稍一偏,還沒再做什麼,就臉色一變,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下一刻,他撲通一聲跪下,痛哭道:“罪臣知罪,罪臣知罪啊!”


  “來人,將一幹人等押入大牢,等候發落。”


  張沣等人被押送下去後,紀知松了口氣,可隨即露出不甘的表情。他沉默不言,但有的人卻不甘寂寞。一道冷笑聲響起:“荊河橋塌,那般大的貪墨案,當真隻是一個小小的四品官員就能做到的?”


  眾人齊刷刷看向蘇溫允。


  蘇溫允坐在謝誠的下座,皮笑肉不笑道:“諸位大人信了?”


  王溱低頭品茶,戶部左侍郎和右侍郎見王溱不說話,也不理蘇溫允。工部右侍郎謝誠神色沉鬱,不知在想些什麼。隻有紀知道:“呵,蘇大人還有什麼高見?”


  蘇溫允正要說話,隻見一個瘦削單薄的身影從衙門大門的角落裡悄悄走了進來,站在百官人群中。聲音稍稍一頓,片刻後,蘇溫允接著道:“高見不敢說。張大人真是好義氣,將所有責任一人扛了,沒有供出一個同伙。然而他並不知道,等他到了盛京,等待他的是大理寺。”


  眾人心想:等待他的,更是你心狠手辣的蘇溫允吧!


  蘇溫允道:“在金銀珠寶面前,他不得不認罪伏誅。但他的同伙藏在背後,深不可測。不過……”故意拉長了聲音,蘇溫允用嘲諷的目光看了眼紀知,又看了眼王溱。


  紀知目露慍色,王溱卻微微一笑。


  蘇溫允:“不過,若是找到他們貪墨的那本賬冊,一切真相便水落石出!”


  紀知完全笑不出來。


  賬本,才是貪墨案真正需要的罪證。


  哪怕從張沣家搜出贓物,那也不能證明,這些贓物完全就是從刺州官道中貪墨來的。官銀有編號,可珠寶沒有,隻能證明那些贓銀是朝廷撥下修建官道的。除此以外,想要找到其他同伙,必須有那本賬冊,否則隻能靠大理寺使用酷刑,撬開張沣的嘴。


  誰能找到那藏在背後的賬本,誰就是本次刺州貪墨案的大功臣。


  昨日夜裡偷偷潛入唐慎房間裡的刺客,一批是張沣派去的,還有一批,正是監察使紀知派去的。紀知身為監察使,好不容易得了這麼大的差事,他怎能心甘情願地將功勞拱手讓人。


  一開始他有懷疑過戶部左侍郎徐令厚,但隨即他便懷疑上了刺州府尹張沣。可任憑他到處搜查,都沒查到那本賬冊。他暗中觀察,發現張沣似乎一直很關注蘇溫允,便懷疑是蘇溫允提前偷到了賬本,藏在唐慎的房間裡。


  第二日王溱和御林軍就要來了,他再沒機會等待下去,他必須得到那本賬冊。於是便有了昨天晚上,兩方刺客於驛館行兇一事。


  然而千算萬算,紀知都沒算到,賬本不僅不在唐慎房間裡,王溱竟然也提前到了刺州!


  紀知派的那名刺客也被抓住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刺州貪墨案絕對和紀知無關。他身在盛京,又隻是個六品小官,他唯一與荊河橋塌產生聯系,便是在大橋已經塌了後。事實上,王溱居然也沒懷疑過他,甚至還讓御林軍放走了紀知手下的刺客。


  紀知坐在堂上,望著左側的王溱,又看看右側的蘇溫允。他忽然感覺自己真的老了,玩不過這些年輕人了。


  紀知自嘲道:“聽蘇大人的意思,是已經知道那本賬本在哪兒了?”


  蘇溫允正要開口,隻聽一道清脆的響聲。王溱將茶盞擱在桌子上,他微微抬首,對紀知笑道:“自然,蘇大人是知道的。數日前,蘇大人私下找到那本賬冊,為了防止不測,他將賬本偷偷藏在起居郎唐慎唐大人的屋子中。”


  蘇溫允看熱鬧一般地看著王溱,等他繼續說下去。


  紀知:“唐大人,可有此事?”


  唐慎上前一步,拱手行禮:“確有此事。”


  紀知:“那賬本在哪兒?”


  唐慎:“我已將賬本給了戶部尚書大人。”


  王溱伸出手,身後的官差將一本賬冊交給他。


  紀知長嘆聲氣,心知本次貪墨案的大功臣已經落在王溱、唐慎和蘇溫允頭上,和自己再無關系。


  然而,卻聽一道嗤笑聲響起,蘇溫允笑眯眯道:“王大人,您確定你手中拿的是荊河橋塌一案的賬本?您是當朝尚書大人,掌管朝廷國庫,一本小小的賬冊,自然逃不過您的法眼。但此事事關重大,下官勸您不若現在打開這本賬冊,仔細看看,萬一有不對之處,在回京稟明聖上前,一切還有回轉的餘地。”


  王溱清雅秀郎的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他故作鄭重地沉吟半晌,道:“蘇大人說的是,交給聖上的罪證,再小心也不為過。如此,秦大人、徐大人,你們二人分別將這賬本看上一遍,確認無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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