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景則,抬起頭罷。”


  唐慎抬起了頭。


  “你可知朕在看什麼書?”


  唐慎的視線掃向那本書的封面,在看清上面的字後,唐慎心神一顫,他作揖道:“臣不知。”


  趙輔:“是鍾泰生編撰的《康史訓策》。”


  話音落下,垂拱殿中一片死寂。


  良久,趙輔把書放在桌案上,淡然開口:“景則,你入朝為官多年,朕想問你……”


  “在你心中,朕可是個好皇帝?”


  唐慎毫不猶豫地回答:“是,在臣心中,陛下是一代明君。”


  趙輔:“如何的一代明君?”


  唐慎:“陛下西伐遼,奪失地,還我大宋江山;開銀引司,廣設大宋銀契莊……陛下所做之事,無一不為千秋萬代!”


  趙輔笑了一聲:“那與趙璿相比呢?”


  唐慎愣住。


  許久,唐慎道:“臣不知,趙璿是何人。”


  趙輔身子前傾,上半身壓在桌案上,滄桑而明亮的雙目死死盯著唐慎。


  唐慎從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不顯一絲畏懼難堪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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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輔:“真不知?”


  “不知。”


  趙輔語氣輕快:“先帝的太子,也是朕的兄長,名為趙璿。”


  唐慎低頭不語。


  趙輔笑了起來:“若是鍾泰生為輔國良臣,趙璿為帝,朕與之相比,會有如何?”


  唐慎依舊不言語。


  趙輔突然呵斥:“唐景則,你覺得,會有如何!”


  唐慎不卑不亢地回答道:“臣於開平十一年出生,從未見過陛下所言的那番情景。臣自有記憶以來,便知自己生在開平年間,大宋唯有一位皇帝,是為開平皇帝。臣非仙人,如何能知曉未曾發生之事。但是臣知道,陛下所做之事,五百年間,未有能出左右。”


  趙輔輕輕地笑了起來。


  “景則,這朝堂之上,朕最信任之人……便是於你了!”


  唐慎定定地看著趙輔,他一揖及地:“臣願為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唐慎離開垂拱殿時,外頭日光正好,正是春日好風景。


  他被這刺目的陽光照射得,看不清天空顏色,身體微微晃了晃,才站穩身形。


  季福看到他出來,又想起唐慎在殿內待了那麼久,以為皇帝必然像對王溱等人那樣有所賞賜。他朝唐慎擠眉弄眼,接著道:“奴婢找人領唐大人出宮。”


  唐慎頷首道:“有勞公公。”


  一位小太監領著唐慎離宮,季福看著唐慎清挺消瘦的背影,對身旁的幹兒子謝寶道:“我今日才覺得,雖說隻入朝為官十年,但官家是真的信任、喜歡極了這唐景則。”


  謝寶小聲道:“幹爹,這是為何。我瞧著官家也極喜歡王溱、蘇溫允等幾位大人。”


  季福搖頭:“不一樣。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但這唐大人身上又一種與他人截然不同的東西。他自然比不上王子豐的睿敏,也沒有蘇斐然的狠厲手段,但就是不一樣。”


  謝寶不明所以:“哪裡不一樣了?”


  季福張了張嘴,可又說不出來:“做你的事去吧!”


  三月入春,滿園春色之際,大宋朝堂又恢復了昔日的寧靜。


  沒有人去說皇帝龍體如何,也沒人敢去想這件事。


  盛京城中,一片祥和安寧。唯一著急的,恐怕隻有眼巴巴望著皇位的三位皇子了。然而皇帝龍體安康,三月廿四時,竟然還上了早朝!


  三個皇子頓時傻了眼。


  連王溱都頗為驚訝,他對唐慎道:“修仙果真有用?小師弟,要不我們也試試?”


  無神主義者唐慎:“……”


  然而不過兩日,皇帝便用事實告訴了王溱,修仙不會有用,這世上沒有永生之人。


  開平三十七年三月廿八,深夜,皇帝驟然病重,呼吸急促,面色發青。


  大太監季福立刻召了百官入宮。


  所有四品以上的京官正在睡夢中,忽然被叫起來,手忙腳亂地換上官袍,披著夜色進宮。


  垂拱殿偏殿裡,是哭泣不已的後宮妃子和皇子皇孫。


  垂拱殿外,是以左相徐毖和右相王詮為首的文武百官。


  蘇溫允站在文官中央,面無表情地低頭看地,不知在想些什麼。


  王溱站在百官前列,靜靜地看著垂拱殿禁閉的殿門,神色平靜。


  唐慎站在兩人身後,臉色看不出什麼表情。


  醜時一刻,垂拱殿中的太醫們紛紛提著醫箱,離開殿中。看到這一幕,百官已經有所猜測。


  這時,大太監季福從殿中出來,他高聲道:“宣工部右侍郎唐慎觐見!”


  黑夜中,一片哗然巨響。


  連王溱都驚訝地看向了唐慎,但隨即他仿佛明白了什麼,認真地與唐慎對視。


  唐慎的震驚不比殿外其他官員少一分,他茫然極了,可他一抬頭看見王溱的眼神,不知怎的,他驟然靜了心。


  唐慎整理官袍,大步走出官員隊列,踏上垂拱殿的臺階。


  季福紅著眼眶,輕聲道:“唐大人請進吧。”


  季福推開門,唐慎走了進去。


  一進殿,撲面而來的藥味直接將唐慎淹沒。殿中檀香嫋嫋,唐慎順著記憶來到皇帝的寢宮外,他沒有進去,而是在門外高聲道:“臣唐慎請求觐見。”


  良久,屋內沒有傳來聲響。


  唐慎,又說了一遍。


  這時,趙輔微弱到幾不可查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唐慎:“是。”他推門進入。


  “……到朕跟前來。”


  皇帝的聲音斷斷續續,幾乎連不成句。


  唐慎走到龍榻前,他低頭一看,心神俱震。


  他幾乎認不出現在的趙輔了!


  古人總說油盡燈枯之姿,於唐慎而言,那便是紙上的四個字。可如今看著趙輔這張蠟黃枯瘦的臉,他突然間明白了這四個字的含義。


  趙輔是真的活不長了!


  趙輔睜著眼,看他許久,笑道:“可知道,朕為何獨獨召你進來。”


  唐慎低頭道:“臣不知。”


  趙輔:“時至今日,朕再想問你一句……朕到底,是不是個好皇帝?”


  唐慎喉頭一澀。


  二十一天前,趙輔在垂拱殿中召見他,問過他一模一樣的話。那時他的回答是……


  “是,在臣心中,陛下的一代明君。”


  趙輔竟然忽然有了力氣,他撐起半邊身體,瞪著眼睛望著唐慎,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你隨著朕再說一遍,朕弑兄逼宮,朕封殺松清黨,朕逼死鍾泰生,你的恩師梁博文也是因朕自盡……但是朕,依舊是個好皇帝!”


  唐慎緩慢地抬起頭,靜靜地望著眼前的皇帝。


  趙輔:“你隨著朕的話,再說一遍。”


  唐慎依舊看他,不多言語。


  趙輔聲音厲然:“唐景則,你是想抗旨不尊嗎!”


  偌大的垂拱殿中,隻有唐慎和趙輔兩個人,但他知道,趙輔隻用隨意一喊,殿外守著的御林軍隨時能進來,將他押入天牢。


  大宋不斬文官,但文官未嘗不可死於牢中。


  如那邢州案的首腦孫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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