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明鎏覺察劍風,轉身迅速躲閃,一瞥眼,居然見到那名不知所蹤的劍修。


  “自投羅網。”


  他啞聲笑笑:“我喜歡。”


  寧寧迅速與陳露白對視一眼,握緊手中的星痕劍,抬眸沉聲道:“別想動她。”


  靈泉寺中恐怕有異,她與另外三人經過一番商議,決定由鄭薇綺、賀知洲與裴寂繼續吸引火力,而寧寧身法最快、擅長隱匿行跡,最適合潛入靈泉寺裡探查情況。


  明鎏不蠢,能看出她們都是為了破壞煉魂陣法而來,半路殺出的劍修並不重要,必須先解決陳露白。


  他存了殺心,然而還沒來得及攻上前去,眼前便又是一道劍光刺來。


  ……該死!


  這女孩意想不到地難纏,劍影分化成幾道勢如破竹的疾電,道道直攻他咽喉。明鎏匆忙避開,眼底血光乍現,竟一口咬破手腕,狂湧的鮮血匯成一把長刀。


  刀劍相撞,發出刺耳的锃然巨響,寧寧的力道不及於他,靈巧地翻身後躍,躲過撲面而來的血霧。


  她雖然處於劣勢,卻也能自始至終與明鎏纏鬥在一起,劍法千變萬化、迅捷無影,常常用了巧勁,並不刻意與對方爭個你死我活,而是將他牢牢困在身邊。


  可憐明鎏雖有心制止篡改陣法,卻已無暇顧及陳露白絲毫,隻能全身心投入戰鬥之中,盡快解決這不要命的劍修。


  陳白露則趁機以木枝劃破另一隻手腕,借由自己的鮮血,塗改這座以鵝城百姓血液勾勒的大陣。


  煉魂攝魂,善惡一念之間,亦是幾筆之間。


  明鎏破口大罵,奈何城中絕大多數妖修都在追捕逃亡中的祭品,守在寺外的幾個嘍啰早被寧寧解決,至於另外幾個身中劇毒的同伴,就更加指望不上。


  罵到最後,竟帶了幾分慌亂與狼狽的語氣,慌不擇路地喊:“求、求求你們,不要發動陣法!我的黃金萬兩全都給你們!這身修為若是想要,也可以一並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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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消停了一會兒,又道:“你這是何必,發動渡魂陣,你自己同樣活不了!不如留在凡間享福——你別跳!”


  寧寧深吸一口氣,在迎戰之餘迅速回頭,正巧對上陳露白的視線。


  她已經改好了陣法,正站在熊熊燃燒著的祭壇前,臉龐被火光映照成濃鬱緋色,瞳孔裡亦是閃爍著瑩瑩星火,好似天邊繁星墜落,藏在少女漆黑的眼眸。


  陳露白後背在輕輕發著抖,目光卻是從未有過的決然與篤定。她直直望著寧寧,最終勾起嘴角,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


  “寧寧姑娘,其實當初在陳府裡的那番話,我並未騙你。”


  她說:“我那時當真不想離開府裡……多謝諸位,我在幻境裡很開心。”


  隻有在那場由她編織的夢中,再度回到曾經煙雨濛濛的鵝城時,陳露白才能對寧寧說出那句藏在心裡很久的話。


  以一年前尚且天真懵懂的陳家大小姐的身份,而非後來面目全非的半妖。


  曾經的她總想著浪跡天涯,做個無拘無束的女俠,可到了如今,陳露白真的、真的很喜歡鵝城,很喜歡陳府,一輩子都不想離開。


  爹爹總想催她成親,從來不會拒絕來自女兒的任何要求。


  陳露白好想知道,他口中那個來年生辰時“意想不到的大禮”究竟是什麼東西,可她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終沒能等到答案。總黏在一起的兄長嫂嫂肉麻死了,但誰讓那對小夫妻對她特別好,陳露白寬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原諒。


  嫂嫂總愛問她心裡有沒有中意的郎君,小姑娘每到那時都會一個勁地拼命搖頭。她不想成親嫁人,而且說老實話,等老了一個人坐在街邊賣字畫,那種感覺她其實挺喜歡。


  可她再也沒有老去的那天。


  還有總愛玩泥巴,跟假小子沒什麼兩樣的月明。


  因為被姐姐看著一點點長大,月明從來都會乖乖聽她的話。就算有時從外面帶了過家家的泥巴水回來,也會第一個跑到她面前,兩眼亮晶晶地把碗捧到陳露白面前,傻乎乎問她想不想吃飯。


  那日邪修入城之時,她正和月明一同在後院與槐鬼談天,聽聞陣陣慘叫後心知不妙,便抱著小妹藏在那棵槐樹之後。


  陳府哭聲四起,陳露白從未聽聞過那樣悽厲的哭嚎與求饒,可她對一切都無能為力,隻能流著淚捂住月明嘴巴。


  她們的啜泣在夜色裡隱隱可聞,眼看有兩個渾身是血的妖邪一步步靠近,很快便會繞過槐木,來到她們跟前。


  月明頭一回沒聽她的話一動不動,而是猛地從陳露白懷裡掙脫,撒腿往另一處方向跑去。


  她向來乖巧聽話的妹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直到死去,也沒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上一眼。


  然後血光四溢,腥氣連天,月明身死,那兩名妖修便沒再繼續往裡搜查。


  那是陳月明第一次自作主張,也是最後一回。


  陳露白一直明白,自己膽小,嬌縱,肆意妄為。


  可哪怕是這樣的她,也想為自己深深喜歡著的鵝城做些事。


  他們的計劃已經完成了大半。


  隻要再努力一點、再勇敢一點。


  她和槐鬼就能為城裡的所有人報仇。


  少女靜默無言地抬起頭,最後深深地望一眼這片自己無比深愛的土地——或許她最愛的並非鵝城,而是城裡那些再也不會相見的人。


  爹爹,兄長,嫂嫂,月明,被馬兒嚇得到處跑的家僕,總會笑著招待她的小販,還有蹲在街頭巷尾玩泥巴的小孩。


  他們都那樣好,她一個也舍不得離開。


  子時已至,鍾鳴聲起。


  下一刻,便是衣袂翻飛,烈焰驟濃。


  火光洶湧,自下往上高高竄起。


  浸在地面上的血陣仿佛得了感應,本應是深紅近黑的黯淡色澤,如今卻浮起陣陣金光,剎那間照亮沉沉暮色,映出大殿之中佛陀被損毀大半的面龐。


  金光徐徐升空,越來越多、越來越濃,最終匯成滔天之勢,化作一道勢如長龍的光束直衝雲霄。


  薄霧濃雲被衝撞得蕩然無存,奪目金光迅速將穹頂照亮,露出一輪鵝黃的靜謐明月。


  繼而聽得一聲轟然嗡響,光束竟毫無預兆地陡然朝四周爆開,化作無數亮金長線,如雨滴般傾灑在這座廢棄已久的小城。


  有如神佛臨世,妖邪無所遁形,皆作煙塵散。


  六月初五,渡魂陣起。


  鵝城中數百妖邪,盡數死於自己苦心孤詣制造的陣法之下。


  以及一個年輕女孩的局中。


第40章


  渡魂陣作為佛家以身殉法的大陣, 威力不容小覷。加之鵝城中封印著的數千魂魄被煉制了整整一年, 陣法之力便更加勢不可當。


  漫天金光之下, 滿城妖魔無處遁形, 連倉皇的哀嚎聲都來不及發出, 就化作塵埃與虛影消失不見。


  寧寧獨自站在頹敗的佛堂之中, 悵然環顧四周。


  當初在幻境之中,陳露白帶著他們一行人走街串巷時來過這裡。


  當年的靈泉寺佛光籠罩、佛像威嚴,來往香客熙熙攘攘, 此時卻蕭條寂靜, 隻剩下她一人。


  祭壇上的火光仍在閃爍, 立在那裡的女孩卻早已不見蹤影。寧寧望著她之前站立著的地方, 聽聞身後傳來鄭薇綺等人的踏踏腳步,不著痕跡地抹去眼角淚痕。


  自毀容貌、引妖入體、日復一日套上虛偽的面具,變成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陳露白那樣勇敢,不需要旁人的可憐或同情。


  寧寧尊敬她。


  陳露白身死,金光臨世,這層浮屠塔的試煉便也到了盡頭。


  舊日的鵝城, 再沒了影子。


  =====


  此番一行,眾人皆是收獲頗豐。


  其實修道之人賺錢的門路非常之多,隻不過寧寧等人作為門派弟子很少有下山的機會, 多數時間都待在師門內修習苦練,收入來源隻有玄虛劍派每月給的零用錢。


  可偏偏劍修鍛劍買劍譜要錢、符修購置原料要錢,要說媚修吧,眾所周知化妝品和護膚品無論古今中外一律價值不菲, 若想固顏提神,也得花上一大筆錢。


  這也就導致了很大一部分弟子入不敷出,尤其劍修最愛搞破壞,練劍時不是砍了山上的古樹,就是毀了練武場裡的石柱,暴脾氣一上來,指不定還要跟誰幹架。


  維修費醫藥費保養費美滋滋地這樣一堆,立馬就讓貧困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但如今不同了!


  改革春風吹滿地,浮屠塔裡真爭氣,孩子們有了錢,終於站起來了!


  寧寧不再是月月等著門派救濟的小菜雞,連喝水都有了底氣,輕輕端起茶杯一抿,垂眸說出那幾個優雅醇厚的漢字:“82年,白開。”


  天羨子聽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她時常說些讓人想不通含義的句子,他便隻當是小徒弟練劍太累,胡言亂語自說自話。


  他上了白水,很沒有世外高人風範地盤腿直接坐在地上:“寧寧此番特意來找我,所為何事?”


  “我和師姐師弟一起通過了浮屠塔裡的鵝城妖變。”


  寧寧輕聲道:“師尊,既然歷史上真有過鵝城,那它最終的結局究竟如何?”


  她在幻境裡與陳露白接觸最多,後來破了幻境,也是寧寧親眼見到那個小姑娘奮不顧身往火裡跳去。


  她向來沒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心裡仍然留存著屬於小女孩的心智,更何況陳露白犧牲的方式那樣壯烈,自然做不到無動於衷。


  “鵝城?”


  天羨子回想片刻,淡聲笑笑:“那關挺難,你們居然過了?”


  作為玄虛劍派特意為弟子們開設的歷練場地,浮屠塔不但考驗劍術,還兼顧了心術與智謀。要說其中典型,鵝城妖變一層當仁不讓。


  門派裡的每名內門與親傳都能進入塔中,副本循環利用,就算之前有人通過,其餘弟子也能繼續參與闖關。隻不過首通的那位,獎勵會高出許多。


  正如裴寂所言,構築幻境所需要的靈力極大,通常會動用記憶,將回憶與幻象融合。浮屠塔也並不例外,其中多數幻境都是選材自真實發生過的事例。


  “要說鵝城一事,其實與咱們師門有很大關系。”


  瞥見跟前的小姑娘微微睜大眼睛,天羨子頗為神秘地笑了笑:“當時正值仙魔大戰,每個宗門都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有多餘精力去鵝城除妖,隻能布下天羅地網陣,暫且困住他們的行跡。正是那時候,玄虛劍派幾名弟子主動請纓,要去鵝城探一探情況。”


  浮屠塔裡的景象都由真實事例幻化而成,那——


  寧寧脫口而出:“那幾位弟子,也經歷了和我們一樣的事情嗎?”


  “正是如此。”


  天羨子點頭道:“先是落入了那位什麼趙錢孫李……哦!陳露白小姐布下的迷陣,然後出陣降妖,協助她完成渡魂陣。”


  頓了頓,仿佛喃喃自語般出聲:“奇怪,過了這麼多年,我居然還記得她的名字。”


  所以在真實發生過的歷史裡,陳露白成功了。


  寧寧松了口氣,心裡卻仍有些難過,抿了口水繼續問:“師尊,那棵老槐樹怎麼樣了?”


  “渡魂陣法之下,妖邪必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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