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孟聽舟笑得溫和,如同在極有耐心地循循善誘:“一個法子不行,不還有另外的麼?”


  另外的辦法。


  對啊。


  詢問換魂之術,說明宋纖凝在很早之前就已經在防備駱元明,試圖為自己找到合適的脫身之法,而除卻換魂,最有可能瞞天過海的是——


  寧寧脫口而出:“龜息丹!”


  龜息丹可隱匿氣息、收斂吐納,若服用過量,甚至會識海受創,陷入長時間的假死狀態。


  而恰恰在城主府內,駱元明就準備了許許多多這樣的藥丸。


  如果當年的宋纖凝當真服用過這種藥,並由此陷入假死狀態……豈不是與她的“突然暴斃”恰恰相符麼?


  孟聽舟聞言勾唇,依舊保持著靠在船上的姿勢,身子微微後仰,掀開船篷外黑紗制成的薄帳,向內探進腦袋。


  從寧寧的角度看去,能望見她秀氣的脖頸與尖細白嫩的下巴,嘴角則是勾出了好看的弧度,唇瓣一張一合。


  身穿白裙的美豔女子聲線清朗,含了輕快的笑:“我就說吧,她一定能想到。”


  ……啊。她在對黑紗之後的那個人說話。


  仿佛有一道電流自脊椎劃過,寧寧聽見心髒撲通撲通的跳動聲。


  在短暫的時間凝固後,一隻瘦弱白淨的手從船內探出,輕輕掀開黑紗。


  然後猝不及防地,寧寧正對上一雙漆黑眼睛。


  宋纖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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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被所有人埋藏在記憶深處的名字,於此時此刻,終於擁有了具體的模樣。


  她的長相溫雅秀美、貌如遠山,雖然臉色蒼白得不像話,卻莫名讓人覺得心安,尤其朝寧寧勾唇微笑的時候,好似微風掠過水面,勾起的一縷淺淺漣漪。


  “初次見面。”


  她定定凝視岸邊的女孩,末了柔聲道:“我是宋纖凝,這次多謝寧寧姑娘。”


  “她當初服用大量龜息丹,讓駱元明誤以為暴斃身亡,雖然從城主府內脫了身,卻因為龜息丹的作用,接連在棺材裡昏睡了整整大半年。”


  孟聽舟笑道:“所幸後來還是醒了,我見到她時嚇了一跳——我出不了城主府,真正在一步步引導你們的,是她。”


  原來自始至終,這一直都是兩個人的故事。


  寧寧曾經猜中過那樣多的詭計,卻從未有哪一次如現在這樣心緒激蕩,沉默著整理一番思緒,才繼續沉聲問道:“如今鸞城事畢,不知二位以後有何打算?”


  “自然是行遍四海八荒,一路走一路修行,看遍八方風景,平盡世間不平事。”


  孟聽舟笑著望向宋纖凝,眼底是許久未曾有過的少年意氣:“我們昨夜定了何處來著?帝都、南平還是幽州?”


  宋纖凝笑得無奈:“是幽州。昨夜可是你迫不及待想去瞧一瞧,怎地今日就忘了?”


  寧寧一言不發地聽,心裡再清楚不過地知道,她與她們已經到了道別的時候。


  小船慢慢朝前方蕩去,一身白衣的孟聽舟彎著唇對她說:“多謝你,寧寧姑娘!”


  她說著頓了頓,把音量調整到更大聲:“裴寂對你很好啊——你們要加油!”


  寧寧的笑容和動作一起凝固。


  船上的兩道笑聲更加肆無忌憚了。


  盛夏的正午,一艘小舟破開河邊熱氣騰騰的水霧。


  漣漪層層蕩開,在無休止的蟬鳴與流水聲裡,響起女子清泠如玉的嗓音。


  “什麼?船夫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幽州?糟糕,我忘了買地圖——咱們應該向南還是往北?啊呀,哪邊是南,哪邊又是北?”


  然後是另一人清脆的笑,好似鈴鐺花碰撞在一起:“罷了,水往何處走,我們便往何處去吧。”


第84章


  寧寧回客棧時很小心。


  裴寂在與駱元明的一戰中受了重傷, 自長老們聞訊而來,便被立刻送往醫館治療。算一算時間,這會兒應該已經回來了。


  他們一行人勘破城主府秘辛後, 其間的經歷被說書先生們大肆添油加醋, 生生把天羨子門下所有人都描繪成了臥薪嘗膽、深謀遠慮的大俠士。


  這風評逆轉的速度堪稱川劇變臉,比法國投降還快。


  前來客棧看熱鬧的人絡繹不絕, 獲救的女孩們亦是一個接一個趕來道謝。


  好在身為師尊的天羨子已然清醒, 一代劍道大能化身迎賓小哥, 滿臉懵地聽著旁人講述玄虛劍派如何懲奸除惡, 此次謀略如何出其不意。


  小小的腦袋瓜裡全是大大的問號, 他答不出任何問題,隻能保持微笑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直接由劍修跳槽成為佛家彌勒雕像, 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岿然不動。


  就很神秘,很淡然,很有不爭不搶、淡泊明志的世外高人氣質。


  ——畢竟若要問起天羨長老大戰之後的感受,此人隻會誠心誠意地說上一句:“九洲春歸真好喝啊!”


  寧寧臉上糊了層簡易障眼法,確保不會被鸞城裡修為不夠的百姓看破, 加之身形輕捷, 很快便來到裴寂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屋內先是一陣極為短暫的沉默, 繼而冷冽的少年音低低響起,沒帶任何感情:“進來。”


  門沒鎖, 虛掩著。


  這不像是裴寂的風格。


  寧寧心下疑惑,卻也沒想太多,右手稍稍用力, 便將房門推開。


  隨著吱呀一響,屋內的景象徐徐出現在眼前。


  寧寧略微一怔。


  裴寂雖然恐懼黑暗,卻也並不喜歡太盛的陽光。此時正值正午,他習慣性拉上了窗前的簾帳,讓整個房間都籠罩著一層若有似無的暗光。


  而在房內正中央的圓桌前,是少年人瘦削挺拔的影子。


  ——裴寂正坐在桌前圓凳上,垂眸拆去上身纏繞的層層紗布。


  哦,拆紗布的意思,也就是他褪了上衣。


  他似是被層層疊疊的繃帶折騰得有些煩心,又或因為拆線粗魯,不慎讓傷口再度裂開,這會兒不耐煩地皺了眉,在聽見推門聲時動作一頓,面色冷淡地轉過頭來。


  然後漠然如死水的表情瞬間僵住,雖然神情沒有太大變化,瞳孔卻顯而易見地猛然一縮。


  裴寂沒想過敲門的會是寧寧。


  他覺得醫館嘈雜,又不愛與旁人打交道,等包完紗布就先行回了客棧房間。恰好素問堂的一名長老闲來無事,見狀與之達成協定,正午時分前來替他換藥。


  他將房門虛掩,本以為站在門外的是那名長老,順勢一抬頭,卻猝不及防見到另一張面孔。


  裴寂握著紗布的右手一緊。


  他……此時沒有穿上衣。


  “你在換藥嗎?”


  寧寧以前途經籃球場,早就見過無數個脫了上衣狂奔如猴的男學生,加之時常網上衝浪陶冶情操,對眼前景象並未覺得多麼驚訝,反倒被裴寂身上的條條傷疤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心口重重一跳。


  然而裴寂卻不這麼想。


  他自幼生活在靈力匱乏的村落,身旁的平民百姓不如修真界那般豁達,更不可能像二十一世紀一樣開放。


  在居民們約定俗成的習慣裡,同齡男女之間,唯有夫妻可見對方褪去衣物的模樣。


  後來踏入玄虛劍派修習劍道,雖然知曉同門間彼此療傷屬於常態,可一來少時記憶根深蒂固,二來裴寂獨來獨往,從未將受傷之後的身體向旁人袒露。


  無論如何,第一次被撞見褪去上衣換藥,難免會覺得慌亂無措。


  不久前還冷寂疏離的少年耳根一熱,頗有些狼狽地側身傾向床頭,試圖一把拿過擺放在床上的衣物。


  奈何他動作匆忙,引得渾身傷口驟然迸裂,鑽心疼痛瞬間侵入五髒六腑,一陣恍惚之下,竟從圓凳上摔了下去。


  沒救了沒救了,不但上身被女孩子看了個光,補救措施還一塌糊塗,裴小寂這回算是沒臉見寧寧了。


  承影的靈體蜷縮成一個圓滾滾的球,一雙眼睛從圓球的縫隙裡悄悄露出來。


  其實以它看來,此時此刻最有效的臺詞應當是“看了我的身子,你就要對我負責”。有理有據無法反駁,絕對能生米煮成熟飯,一舉攻破兩人之間的所有隔閡。


  可惜裴寂這不成器的臭小子說不得。


  裴寂忍著痛,一手捂住泛了紅的臉,另一隻手勉強伸到床頭,把上衣蓋在自己身上。


  “你這是做什麼?”


  寧寧被他嚇得不輕,眼睜睜看著傷口因為這個動作盡數破裂,溢出猩紅的血。


  她心無顧忌,把房門往身後倉促一推,徑直來到裴寂身邊。


  他哪怕摔在地上,也要一根筋地用衣服把上身擋好,隻不過如今的模樣……似乎比之前更加狼狽。


  漆黑長發被一根發帶粗略束起,此時發帶松散,大半黑發慵慵懶懶地傾瀉在冰涼地板上,有的拂過少年人白玉般的面龐與細長眼尾,雖是凌散,卻也平添幾分道不明的曖昧之色。


  更無需說他耳根上濃鬱的紅,以及倉惶不定的目光。


  鐵鏽腥氣與發絲間的木植清香彼此交融,凌亂衣物隨著呼吸輕輕起伏,因為裴寂動作匆忙,隻粗略蓋住了胸膛與手臂的大部分皮膚。肩膀上的肌肉與白皙腰側隱約可見,實在有些——


  如果他一動不動坐在圓凳上,寧寧一定不會有別的什麼想法。


  可現在離得近了,見到裴寂這副模樣,她反而覺得心頭悶悶地發熱。


  “傷口全裂開了。你別動,我扶你起來。”


  她蹲下正要伸手,卻見裴寂咬牙撐起身子,一隻手仍然按在鎖骨處的衣物上。


  他面色陰冷,勉強止住因疼痛帶來的輕顫,淺淺吸了口氣:“……你先出去。”


  寧寧掀起眼皮看他。


  裴寂刻意避開這道視線,竭力克制重如鼓擂的心跳,沒來得及開口,就很快聽見她的聲音:“出去做什麼?等你穿好衣服,讓傷口裂得更深?”


  寧寧似是有些氣惱,語氣很急:“我連你的手都拉過了,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看的!”


  話音剛落,饒是她本人也不由得愣在原地。


  現在這樣有什麼不能看的。


  ——現在這樣怎麼就能讓她大大咧咧地看了啊!


  隻不過是牽了一次手而已,哪怕四舍五入,也絕不可能變成赤裸坦誠相見的地步吧!更何況這怎麼說也是裴寂的身體,她——


  寧寧的思緒一團亂麻,隻想找口棺材,安安靜靜把自己埋好。


  她之前從沒有發現過,原來“身體”這兩個再普通不過的字,也能曖昧得叫人臉色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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