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這該有多疼啊。


  這是他童年時期的記憶,裴寂看不見她。


  可寧寧卻能見到他的模樣,臉上像是被扇過耳光般高高腫起,長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


  裴寂一定很害怕。


  即便是她,置身於如此昏沉的場景都會不自覺感到恐懼,更不用說傷痕累累、年紀尚小的他。


  所以在此之後,裴寂才會那樣怕黑。


  一道鮮血自男孩手臂無聲下淌,寧寧看得心口發悶,下意識想要伸手為他拭去,指尖卻徑直穿過他的身體。


  過往的記憶無法被更改,在這間昏暗不見天光的地窖裡,沒有人能幫他。


  正值此刻,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吱呀聲響,寧寧轉身望去,見到一抹自上而下的白光。


  ——地窖入口被人打開,來者是個形銷骨立的女人。


  原著裡很少提到裴寂的母親,在其他人的記憶裡,這個幾近瘋魔的女人同樣未曾留下任何痕跡。細細想來,能記得她的,似乎隻有裴寂。


  寧寧被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眯起眼睛,抬眸打量逐漸朝這邊靠近的女人。


  她的皮膚毫無血色,蒼白得稱得上“詭異”,長發胡亂披散在肩頭與後背,一雙染了血絲的眼睛深深凹陷,周圍籠著鬱鬱的灰黑色澤。


  但即便如此,也還是瞧出幾分曾經風華絕代的模樣。


  “裝死做什麼?給我起來!”


  她背對光線站立,眼神裡盡是毫不遮掩的厭惡之色,說話時上前一步,右腳踹在男孩細瘦的腰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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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寂痛極,身體條件反射地向後瑟縮,卻咬著牙沒發出痛呼或求饒,長睫飛快地上下閉合,從喉嚨裡發出一道破碎的嗚咽。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寧寧終於看清他的眼神。


  兒時的裴寂尚未學會用戾氣把自己渾然包裹,烏黑圓潤的瞳孔中滿含著茫然水霧,長睫之下見不到絲毫光彩,唯有極致的痛苦與麻木。


  他在努力維系所剩無幾的自尊。


  然而越是淡漠,就越讓女人感到無法遏制的憤怒。


  “這種眼神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看不起我!”


  她如同發了狂,恨意從眼底滿滿當當溢出來,一邊咬牙切齒地說,一邊躬身抓起男孩被血漬浸成一绺绺的黑發,將他不由分說往上提:“謝逾……你也和謝逾一樣對不對!你們都該死,魔族餘孽!”


  緊接著便是耳光的脆響。


  裴寂在巨大力道下被迫偏過頭,本就腫起的側臉紅得幾欲滴血。


  寧寧眼眶一熱,心都快碎掉,卻隻能渾身僵硬站在一邊,什麼也做不了。


  “都怪你們,全是你們的錯!”


  她聲線沙啞,整個脊背都在劇烈顫抖,面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孩子,從口中吐出無比惡毒的字句:“恨我嗎?你該慶幸有我留著你……知道當今的魔族是怎樣的境遇麼?人人得而誅之,恨不得挫骨揚灰!”


  空蕩狹窄的地窖裡回蕩著屬於她的聲音。


  如同來自深淵的幽魂,不著痕跡充斥在每一處角落,久久未曾散去。


  “你懷有這樣的血脈,這輩子都別想過好日子,也隻有我願意收留你,出了這屋子,你還能往何處去?”


  她將指甲深深陷進裴寂脖子,男孩面色慘白地皺起眉頭,耳邊是親生母親好似癲狂、被恨意浸透的嗓音:“邪魔當誅……有誰會在乎你、有誰會接近你……惡心的東西!”


  直到最後,她已經將他當作了謝逾。


  城防被破、流離失所、家破人亡,這個女人就算有心復仇,可對方是高高在上的魔君,她哪能輕易做到。


  萬幸,她還有懷有那人的骨肉。


  ——那個日復一日,長得越來越像謝逾的男孩。


  這是她的報復,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無處發泄的怨恨,何其可笑,何其愚蠢無能。


  寧寧到後來已不敢再看,年幼的裴寂卻始終一言不發與女人對視。


  男孩的眼中有懵懂無知,更多則是倉皇無措的刺痛,有什麼東西悄無聲息碎開,化作破裂的陰翳,四散在他瞳孔深處。


  他還那樣小,被關在地窖許多年,對外界所知甚少,唯一能接觸到的信息來源,隻有娘親每日說的話。


  裴寂就是在如此深沉的惡意裡,一天又一天地苦熬。


  那些怨毒的詛咒與辱罵被深深印刻在心底,他怎能不覺得,自己是個不為世人所容的怪物。


  原來比起這個女人,他最為厭惡的,是自己。


  寧寧半闔了眼睛,不願去看裴寂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與傷疤,卻又忍不住將視線流連在他身上,心口止不住地發澀。


  她知道接下來的劇情。


  後來待他娘親重病身亡,裴寂沒了枷鎖,開始懵懵懂懂地流浪闖蕩。他對外界一無所知,走得磕磕撞撞,有時身體裡的魔氣無法控制,常在深夜被滿頭冷汗地痛醒過來。


  飢餓、冷眼、嘲弄、舊傷日日夜夜帶來的劇痛。


  直到陰差陽錯,拜入玄虛劍派。


  從此少年學會讓自己置身事外,不與任何人有所牽連,以冷然戾氣作為難以破開的繭,把自己層層疊疊包裹。


  所以裴寂才總是那樣冷冰冰兇巴巴的模樣。


  自幼時起就佔據內心的卑怯與自厭將他牢牢禁錮,裴寂不懂得如何與旁人相處,更不覺得會有人願意接近他。


  這是裴寂的心魔。


  歇斯底裡的咒罵猶然回蕩在耳畔,毫無徵兆地,眼前畫面忽然一黯。


  女人與男孩都於瞬息之間不見蹤影,寧寧不明白發生何事,茫然掀起眼睛,打量周遭景象。


  四周又成了最開始的那片昏黑,黑暗無邊無際,在整個空間內肆意蔓延伸展,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


  也正是在這時,寧寧見到一道修長筆挺的身影。


  裴寂定定立在不遠處,神色冷淡注視著她,觸碰到寧寧的視線時,鬱鬱皺了眉。


  好奇怪。


  這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甚至帶了點淺淺的厭煩,與他平日裡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寧寧上前一步:“……裴寂?”


  他的眼底比周遭黑暗更深,淡聲開口時,語氣裡攜了嘲弄諷刺的嗤笑:“這招不管用,你不必煞費苦心。”


  什麼不管用,什麼煞費苦心?


  寧寧沒反應過來,又聽他繼續道:“幻象與人……終究不同。”


  哦,原來他以為她是心魔產生的幻影。


  ——可明明她就是本人啊!裴寂這個笨蛋!她和她自己哪來的不同!


  他的模樣冷漠又正經,寧寧好氣又好笑,心裡湧起一股逗弄的心思,順著裴寂的意思問:“哪裡有不同?”


  黑衣少年抿了唇,雙目猶如波瀾不驚的古井,皺著眉看她。


  “她……”


  他喉結輕輕一動,聽不出語氣裡蘊藏的情緒:“她不會到這裡來。”


  此地是他心魔深處,裴寂心知肚明。


  失去意識之前,他親眼見到寧寧頭也不回地離開,徑直奔往崖頂的一株靈植。他雖然認不出那究竟是何物,然而有黑蛟護在近旁,想必品階極高。


  當他與黑蛟纏鬥,便有了採摘靈植的絕佳空檔。


  說不清見到寧寧轉身離去時,心裡究竟是怎樣的滋味。酸澀、陣痛和失落,似乎都不足以形容。


  盡管不願承認,可他難過委屈得快要爆炸。


  裴寂原以為……她會和其他人不一樣。


  可寧寧最終也沒多施舍給他絲毫目光。


  “你怎麼覺得她不會到這兒來?”


  寧寧揚了揚下巴,雙手背在身後,腳步輕快地朝他靠近,視線則落在裴寂眼睛上,注視他漆黑的眼瞳。


  好兇,好不耐煩,好像跟她多講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裴寂他面對別人的時候,都是這種態度嗎?


  “此地兇險,”好在他雖然沒有耐心,卻因著她那張與“寧寧”相同的臉低聲答,“沒人會在靈力盡失之時,擅闖他人心魔。”


  他用了十分篤定的語氣,由於不習慣與旁人太過親近,面無表情後退一步。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她怎麼想的?”


  寧寧簡直要為自己打抱不平,向前一邁,徑直走到他面前:“如果有呢?”


  她開口時仰了頭,杏眼一眨不眨地與他對視,攜了點輕微的不滿,更多卻是止不住的笑意。


  四周流動的氣息忽地一滯。


  裴寂怔怔看著她,眼底薄冰般的戾氣倏然褪去。


  少年烏黑的眼瞳暗雲翻湧,因蒙著層輕柔水霧,看不清被他壓抑在心底的情愫。


  可那份情感如此強烈,即便沒有任何動作與聲響,也能從眼中不受控制地湧出來。


  他帶了不確定的口吻,嗓音突然變得喑啞,一字一頓地出聲。


  “……寧寧?”


  寧寧本想繼續板著臉,卻沒忍住心口一動,彎著眼噗嗤笑出聲。


  她這一笑,裴寂就全明白了。


  寧寧居然當真入了心魔,在靈力所剩無幾、神識極度脆弱的時候。


  可她是如何打破他身旁那層濃鬱魔息的?她分明——


  裴寂的身形兀地頓住。


  一些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記憶,在混沌識海中悄然浮現。他想起少女唇邊殷紅的血跡,還有那道破開黑霧的白光。


  在他深陷無盡煉獄之際,有人以劍劈開層層魔息,渾身是血、虛弱不堪,卻也無比堅定地一步步朝他靠近。


  少年向來淡漠的眼尾,陡然泛起一抹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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