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可是記得很清楚,那一日午後,他過去寧家宅上回話,過去院落中,卻見廊檐下,希錦懶懶地坐在矮凳上,偎依著門扉,正低頭做一件荷包。


  暖陽下,她那指尖兒削蔥一般,剔透淨白,才用鳳仙花染過的指甲嬌豔瑩潤。


  她見到他過來,便衝他一笑,問他怎麼這會兒過來。


  他說有事找阿郎回話。


  她說爹爹不在家,不過卻不讓他走,讓他過來,擰著小眉頭,很有些犯愁地問他,她這荷包做得如何。


  阿疇看過去,繡的貓兒撲花蝶,勉強能看出樣子,若說靈動好看,那是萬萬不沾邊的。


  不過他看著那繡樣,還是說好看。


  因為他說好看,她眉眼都泛起笑來,明媚璀璨,堪比春花。


  隻是後來,他知道,她含羞帶怯,將一荷包塞到了霍二郎手中。


  霍二郎一把捉住她的手,把她拉到了懷中。


  回憶猶如冰冷的江水,幾乎把他淹沒,讓他窒息,可是此時,他耳邊傳來希錦的聲音。


  她正喃喃地道:“繡鞋呢,怎麼好好的不見了!”


  阿疇輕攥了攥拳,緩慢地抬起眼。


  恍惚中便見午後的暖陽透過那薄綠輕紗灑落在繡房中,繡簾輕垂間,榻上是一團兒粉豔豔亂糟糟的錦被,而那才剛剛午睡醒來的小娘子,粉面上尚且殘留著睡痕,發髻慵懶地散落下來,眉眼也未曾舒展,就那麼納悶地低頭尋她的繡鞋。


  眼前一幕是鮮活旖旎的,將往日那黯淡的回憶遮蓋。


  他微出了口氣,單膝蹲下來,拿起那雙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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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羅遍地金的繡鞋,在他手中便顯得玲瓏一隻,精致小巧。


  希錦便輕“呀”了聲:“你早看到了,竟不給我,害得我好生找!”


  說著間,她理所當然地對著他翹起腳來。


  阿疇蹲在那裡,給她穿那雙鞋,沉默而溫柔。


  希錦哪裡知道這一會兒功夫,自己那郎君心中已過萬重山。


  她滿腦子想著大娘子,也想著自己的繡鞋,又想著肚中飢餓,要用些什麼了。


  這麼想著,她低頭看過去,阿疇那雙手確實好看,指骨均勻,修長玉白,那是尊貴人才能有的手。


  可現在這雙手正捧著自己的腳,給自己穿鞋,動作緩慢溫柔。


  她心裡便泛起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酥酥痒痒的。


  其實人都是很實際的,比如她家贅婿給他跪在那裡穿鞋,她覺得稀松平常,沒什麼,不應該嗎?


  可現在皇太孫跪在那裡給自己穿鞋呢……那滋味自是不同。


  想著間,阿疇已經為她穿好鞋,他放下她的腳,就要起身。


  可誰知道,希錦卻一抬腳,那腳便輕抵在他的肩頭,故意多用了幾分力氣,隔著那金貴衣料壓著他的肩膀。


  阿疇沒說話,也沒看她,靜默地等著,等著她這胡鬧過去。


  然而希錦卻倔開了,竟還用腿兒輕擦過阿疇的頸子,繚繚繞繞,似有若無。


  阿疇在那清淡的幽香中,無聲地抬起眼。


  沒有譴責,也沒有沉迷,隻有置身事外的冷清。


  希錦便覺無趣。


  她放開他:“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丟了魂呢!”


  或許她還是更喜歡看他眼巴巴饞著肉骨頭的貪相,那種什麼都顧不上,就等她一口吃的那急樣。


  她收回了腿兒,起身,懶散地下了床。


  阿疇伸出手來,順道撿起了那女工指針繡包,隨手扔到了一旁。


  之後,裝若不經意地道:“以前還見你做些女工,自從成親後,倒是沒見你做過?”


  希錦:“前兩年不是還給芒兒做過一件兜肚嘛。”


  阿疇側首看過去,她正對鏡整理著發髻,仔細看著她那翠釵正不正,左右看著打量。


  他開口:“是嗎?荷包之類的小物,也不見你做了。”


  希錦心裡惦記著事,其實沒什麼興致提這些:“我針指上不好,便是做個荷包什麼的,手都要扎出血,沒什麼事誰做那個,讓底下丫鬟做就是了,穗兒針指功夫好,若要用,讓她做就是了。”


  阿疇:“以後別在我面前提穗兒,我不用她做的。”


  聲音冰冷,透著疏冷和排斥


  希錦:“啊?”


  她驚訝回首:“這,這怎麼了,穗兒怎麼你了?”


  阿疇深深地看了希錦一眼,卻是道:“吃飯吧。”


  希錦心裡越發莫名,回想著那穗兒怎麼得罪了阿疇,但又覺得應該不至於,穗兒說話做事都是低著頭,什麼都不敢的樣子,她可沒昔日孫嬤嬤那底氣。


  一時洗漱過後,午膳也陸續端上來,芒兒並不和他們一道吃,是以隻有夫妻二人而已。


  午膳自是豐盛的,各樣菜色齊全,不過希錦因那婚書的事,又做了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夢,縱然有些餓了,但真看到這飯菜,竟也說不上有什麼大興致。


  她看著那油炸燒骨,隨口道:“這個往日隻覺香噴噴,如今看著倒是膩歪。”


  阿疇抬眼,看過來。


  希錦:“怎麼了?


  阿疇面無表情:“沒什麼,吃吧。”


  希錦:“……”


  實在有些古怪呢!


  她低下頭,結果一眼看到那香糟蒸鰣魚,便嘗了口。


  不過也隻是吃了一口,便不吃了,卻去吃那滴酥水晶膾。


  阿疇眼都沒抬,卻問:“鰣魚不好吃嗎?”


  希錦:“總覺得不如去歲時吃的嫩呢,吃一口還行,多吃幾口就膩了。”


  阿疇:“那就別吃了。”


  希錦聽他那語氣,明明很平,沒什麼不對,但她卻隱約感覺這氛圍不對。


  她好奇:“你到底怎麼了,是誰惹了你,倒是在家裡擺臉色。”


  阿疇:“沒有。”


  心裡卻想著,她這嘴兒可真刁。


  她素來就這樣,以後隻怕更甚。


  當時翁翁說要送兩個御廚過去府中,他沒要,現在看,還是要吧。


  希錦打量了他好幾眼,到底是道;“別惱了,你嘗嘗這滴酥水晶膾,我吃著倒是軟滑爽口。”


  說著,她用一旁的銀箸夾了那麼一些到他碟中。


  阿疇隻捏著銀箸,看著那水晶膾,並不吃。


  希錦歪頭湊過來,笑哄著道:“你嘗嘗嘛,我覺得這個好吃呢,你要是不吃,我就非喂你!”


  她這麼說話時,聲調柔軟的猶如糯糯的糕,像是撒嬌,不過身為她的夫君,熟知她往日秉性的,便知那尾音分明像是小鉤子,絲絲繞繞的,在勾弄人心。


  他神情稍緩,便用銀箸夾了滴酥水晶膾吃。


  其實也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她哄著他吃,他才吃的。


  吃過後,他握著手中的銀箸,微抿著唇,視線再次落在希錦眼睛上。


  然而,希錦卻並沒注意到,也不哄他吃了,她用銀箸隨意地挑著幾根鮮蔬來吃,心裡卻開始琢磨自己的心事了。


  今天看他這樣子,還不知道在那裡撞了晦氣,倒是對自己擺臉色。


  現在哄著他,也是哄不好的,若是自己貿然開口找他要,要不到,那豈不是沒臉?


  還是尋個好時機,吹個枕頭風,讓他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一時用過午膳,侍女自來收拾了,兩個人都重新洗漱過,阿疇卻是提起那寧四郎。


  原來這幾日寧四郎也來找過阿疇,說是想跟著阿疇一起過去,這樣也好有個照應。


  希錦聽著,嘆了聲,要知道這四堂哥素來和阿疇不和睦的,言語間對阿疇很是有些鄙薄嘲諷,那都是不加掩飾的,可現在他提起阿疇,點頭哈腰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根骨。


  她便問起:“不是說霍二郎要和我們同行嗎,那到時候我四哥便一起走就是了,他們都要參加今年的大試,我聽說到了燕京城後,這上下打點,看考場,拜同門,他們且有的忙呢,如今兩個人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她這麼一說,阿疇便瞬間看過來。


  希錦疑惑:“不是嗎?你自己之前提的?”


  阿疇收回視線看向窗外,淡淡地道:“我又不是那小肚雞腸之人,一碼歸一碼,我既應了,放心,斷沒有反悔的道理。”


  希錦擰眉:“我也沒說你後悔啊,本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你愛怎麼著怎麼著就是了。”


  她是覺得這人性子太古怪了,就順口一提,霍二郎怎麼招惹他了?


  該惱的早該惱了,今天這是翻哪門子舊賬?要翻舊賬你就說,憋著算什麼!


  她這麼想著,那眉眼便現出來,很有些不開懷。


  這時候,阿疇卻突然看過來:“有什麼話,你就說。”


  希錦:“啊?什麼?”


  阿疇看著她:“你不是那無事獻慇勤的,我既吃了那口水晶燴,你想說什麼就說。”


  希錦:“……”


  都被他看透了。


  不過對此希錦並不尷尬,她輕笑了聲,道:“你我夫妻,心有靈犀,倒是也不奇怪,況且阿疇素來料事如神嘛……”


  話竟然已經到了這裡,希錦也就仿佛很是稀松平常地道:“其實也沒什麼……我就是想起一件事,得問問你。”


  阿疇:“嗯?”


  希錦:“我就是突然想到,等我們過去燕京城,我是什麼身份?”


  她解釋說:“你如今身份尊貴,我身為你的正頭大娘子,我是不是得有個诰命啊,封個什麼,這些總該有吧?”


  阿疇握著銀箸,看向希錦:“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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