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再度來看她,暖黃的光線裡,他的眸子閃動著細碎的光影。


  有些話,為何如此難以啟齒。


  他的薄唇抿起來,下颌緊繃。


  “什麼?”商絨望著他,等著他。


  “你想不想日日瞧見我?”


  他的聲音裹在夜雨裡,卻比夜雨要動聽。


  又是一顆顆從他發尾墜落的水珠砸在她的手背,商絨的眼睛眨動一下,她胸腔裡的那顆心不受控地疾跳起來。


  她垂下腦袋躲開他的目光。


  臨近的一扇窗被吹開來,斜雨如碎珠般滴落在地板上,商絨恍若未覺,隻見少年雪白的衣袂微動,他就要站起身,她忽然一下握住他的手腕。


  疾風驟雨更重,她抬起頭望他,脫口而出:


  “想。”


第44章 足夠了


  滴雨輕墜少年紅透的耳垂, 那麼晶瑩冰涼的一顆水珠蜿蜒往下,順著白皙的頸側無聲沒入衣襟。


  商絨指腹輕觸他腕骨的溫度,滿盞暖黃的燭燈照見斜飛入室的雨絲, 他半垂眼簾來與她目光相觸, 隻一剎,她慌忙松手。


  悶雷聲動,窗紗上映出一片時而晦暗時而明亮的光影,她匆忙躲開少年的目光,卻聽見他忽然說:“好像, 也足夠了。”


  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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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絨尚未聽明白,便被他伸來的手拉著站起身來。


  “折竹……”


  隻不過脫口一聲“想”, 她的心便比這滿耳的風雨還要亂, 她的臉頰燙紅,無措地喚他一聲,偷偷抬起眼:“你的臉……”


  紅紅的。


  少年的指節又如含羞草般蜷縮一下, 他徑自在床上躺下去, 掀起錦被來往身上一蓋, 側過身背對她道:“我困了。”


  “可是你的頭發……”


  商絨還惦記著他的頭發是湿潤的, 若是這樣睡, 明日頭疼又怎麼辦。


  “商絨。”


  少年極為靈敏地轉身來抓住她的手, 僅僅隻是指節與她相觸, 他的眼睫便不由顫動一下, 他看著她:“睡覺吧。”


  商絨看他起身背對她自己擦發, 她便隻好聽他的話轉身繞過屏風回到簾子後去, 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來。


  夜雨嘈雜, 少年再聽不見她的響動, 他胡亂擦了擦頭發便躺下去, 發絲湿潤而微冷,卻正好緩解了他耳廓的溫度。


  燭燈的影子在一扇屏風上搖搖晃晃至闌珊,他不知靜默地盯了有多久。


  她說想。


  那算不算是,她也喜歡他?


  春雨淋漓的夜,少年擁著被子,翻來覆去。


  商絨偶爾會聽到一些窸窣的聲響,但裹在雨聲裡並不清晰,雨落如珠,好似灑了她滿枕,燭焰不知何時燃盡了,她的眼皮漸漸壓下去,夢裡也是湿漉漉霧蒙蒙的,她又坐在那棵枯樹上,身畔的少年衣袂殷紅如流霞。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半夢半醒,她又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臉頰,她極為艱難地半睜起眼,他的身影有些朦朧不清。


  “商絨。”


  可他的嗓音仿佛永遠如此清澈而滿懷朝氣。


  “和我去蜀青城嗎?”


  他說。


  “嗯……”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隻顧應他。


  昨夜睡得遲,就算少年用湿潤的布巾擦拭她的臉頰,她也還是沒能醒幾分神,整個人仍舊迷迷糊糊的,在鏡前粘面具時,打著瞌睡便打到了他的懷裡。


  鼻間滿是他身上的淡香,商絨勉強睜起眼睛,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她後知後覺地坐直身體。


  晨光漫漫,案前的一簇山花被昨夜的雨水打湿,掉了零星幾片花瓣,他一如往常那般朝她勾勾手,她便知要給他遞上黛筆。


  “我們去做什麼?”


  商絨與他共騎一匹馬行至小石橋上,才想起來問他。


  “有人請我吃飯,”


  折竹慢悠悠地說,“我想帶你一起去。”


  “誰?”


  商絨仰起頭,望見他的下颌。


  “造相堂的堂主。”


  “他回來了?”商絨面露一分驚詫,“可他,為什麼會請你吃飯?”


  “自然是為了保命。”


  折竹眼底笑意淡去許多。


  造相堂堂主請的那頓飯在午時,商絨與折竹抵達城中後,先是在久源樓看了一折新戲,才慢吞吞地往海雲軒去。


  造相堂堂主已在樓上等了多時,他坐立不安的,時不時用汗巾揩手擦額,隻聽得那道門一聲響,他抬起頭定睛一望。


  門外是一對兒少年少女,大約是他們膚色的對比有些強烈,那堂主打眼一瞧,便是一愣。


  “小公子。”


  這是他第一回 真正得見這少年。


  思及這一個多月來造相堂損失的人與錢財,他滿心駭然,忙站起身來相迎。


  “堂主果真大方。”


  折竹瞥了一眼那桌上熱氣騰騰的珍馐美食。


  “既是宴請公子,小人自然不敢怠慢。”


  造相堂主垂首。


  商絨與折竹在桌前落了座,但那堂主卻仍站在一邊,不敢輕易坐下。


  “為何不坐?”


  折竹一手撐著下巴,挑了挑眉。


  “是是是。”堂主抹了抹額頭的汗,小心地坐了下來。


  他身形頗為高大,面目也有些兇相,一雙眼睛也十分銳利精明,但商絨看他此刻像是一尾病蛇似的,被人拿住了七寸,戰戰兢兢,渾身都寫滿了懼意。


  “公子也知,造相堂雖曾在天伏門手中,但如今門主已死,小人絕不敢尋栉風樓的仇。”造相堂主端起一杯酒來,見少年抬手便想往前敬一敬,卻見他拿起來筷子夾了一隻蝦肉到身邊那個姑娘的小碗中。


  造相堂主一時有些尷尬,隻好堪堪收手,自己抿了一口酒,又接著道:“往後造相堂與天伏門再無任何瓜葛,還請公子您高抬貴手。”


  “隻三兩句話,便想保你全家性命?”


  折竹捏著酒盞,似笑非笑。


  “小人明白公子想知道些什麼,”造相堂主已在手下人那裡見過了那封被揉成紙球的信件,“那信件的確經過小人的手,但小人也並不清楚那信上落款的‘辛章’究竟是何人,隻因其承諾的報酬極為豐厚,小人當時將此事報給門主後,便是門主一直在與之聯系。”


  造相堂隻窩在蜀青做些造神佛塑像的生意,但天伏門所有暗藏的產業都終歸要為造相堂所用,明面上是市井生意,背地裡,則是江湖生意。


  天伏門主劉玄意,便是憑著買賣消息來斂財的。


  “小人隻知,那信是汀州來的,”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凝視那少年,“以及,門主死於您之手的前一夜,小人曾聽他提過一句,說辛章要來蜀青,隻怕如今,他已在路上。”


  從汀州到蜀青,足有三個月的路程。


  折竹半垂眼簾,若有所思。


  “還有一事,或可與公子交換小人與家人性命。”造相堂主實在看不透這少年的神情,他心中懼意實在難捱,也不再藏著掖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商絨見他將那信件小心地推過來,她隻瞧了一眼那力透紙背的字痕,便見身側的少年擱下酒盞,捏起那薄薄的一張信箋來。


  “此信上所說的,年約十六七,腰纏銀蛇劍,自南州方向往容州去過的少年,想來應該便是公子您。”


  造相堂主說著,又仔細觀察起少年的表情。


  “看來,這便是你去容州的理由。”


  折竹輕抬起一雙眼睛,冷冷地睨他。


  “公子,小人此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接下了這樁生意,但如今小人是半點念頭都不敢動的。”造相堂主忙站起身來。


  折竹將那信箋隨意往桌上一丟,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些什麼:“說說看,找你買我行蹤的,是誰?”


  “是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來歲,”造相堂主仔細回想起那人的模樣來,“看著不像是混江湖的,倒像是……”


  “像什麼?”


  “像吃官家飯的。”


  造相堂主如實回道。


  他做了多年買賣消息的生意,這雙眼睛早已練得毒辣許多,是不是江湖人他從其行為舉止便瞧得出來。


  當日那青年一股子傲氣,或坐或站都姿儀嚴整,像是受過訓的,一看便不是普通江湖人的做派。


  商絨本在解折竹買給她的九連環,乍聽造相堂主這一番話,她手上一顫,一個不注意便被其上玉片鋒利的稜角劃破指腹。


  折竹聽見九連玉環碰撞出清脆聲響,他側過臉正瞧見她指腹上接連冒出的血珠。


  他輕皺了一下眉,攥住她的手腕,從她袖間抽出她的帕子來,往她指上一裹,隨即轉過臉,正好撞見造相堂主也在盯著商絨看。


  隻被這少年薄冷的一雙眼盯住,造相堂主便冷汗涔涔,不敢再看。


  “堂主心中一定在猜些什麼。”


  折竹眼底全無一絲笑意。


  造相堂主隻覺這少年嗓音裡都裹著刺骨的寒涼,他連忙搖頭:“不,小人不敢。”


  “飯既吃了,話也說了,”


  折竹牽著商絨的手站起身來,“那我們便先告辭。”


  “公子……”


  造相堂主看他們二人走到房門處,他猶猶豫豫地開口。


  但才喚一聲便被少年打斷。


  “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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