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被遺棄在地上的那盞孤燈照著他清瘦颀長的背影,在無人知的這道狹窄空隙中, 燃燒盡最後的蠟痕。


  “她這是怎麼了?”


  夢石滿頭是汗,在小河邊瞧見月光底下的人影便跑上小石橋去, 見少年懷中抱著的姑娘雙眼緊閉, 滿手是血,便吃了一驚。


  “先回去。”


  折竹言語簡短。


  春夜漫漫,有風穿梭竹林之間帶起陣陣簌簌聲響, 屋中燃了幾盞燈, 照著床榻上那個姑娘紅腫的眼皮, 蒼白的面頰。


  少年沉默地盯著她看, 動作輕柔地替她清理傷口, 上藥, 再包扎。


  直至有細微聲響敲動窗棂, 他才抬起眼睛輕瞥一眼, 隨即站起身, 走出門去。


  他不知他才出門, 躺在榻上的姑娘便睜開了眼睛。


  她久久地盯著自己被細布包扎起來的雙手看, 腦海裡浮現那兩方院牆之間狹窄的空隙, 她想起他的吻。


  他的嘴唇軟軟的, 也涼涼的,氣息離她那樣近。


  手背抵在唇上半晌,她坐起身來,抬起頭目光慢慢移動著,最終盯住案上的筆墨。


  少年再未歸來,屋內燭燈在窗紗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她坐在案前,忍著手上的劇痛,潑茶磨墨,鋪展宣紙。


  他不知道,其實比起《太清集》,她更常抄寫《青霓書》,每一年的年尾,每一月的月初,凌霜大真人都要她抄寫《青霓書》火祭仙神。


  她早已將其爛熟於胸。


  殷紅的鮮血將細布一點一點浸湿,她握著筆的手卻始終沒有半分松懈,泛紅的眼眶無聲積蓄起淚花,又被她生生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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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晝更迭長夜,晨光青灰泛冷。


  夢石聽到門外一道陌生的聲音傳來,便當即披衣起身,他才推門出去,便正見門外站著一名青年。


  “夢石,為你女兒報仇的機會,你要不要?”那青年開口便問。


  夢石瞳孔微縮。


  待他跟隨那青年走入繁茂竹林,晨間的霧氣在其間繚繞,他在一片婆娑竹枝間隱約瞧見不遠處守著數名年輕人,而那竹葉堆積的地上則蜷縮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男人,大約是被塞住了嘴,他隻能發出模糊的聲音。


  “折竹公子……”夢石喉嚨發幹,他已意識到了些什麼,聽見腳步聲,他驀地轉過頭來,便正見那少年走近。


  “夢石道長可還記得我曾與你做的交易?”


  將明未明的天光下,黑衣少年的眉目疏冷,“我替你尋仇,你若有可報答處,便要報答她。”


  “公子請說。”


  夢石回頭望一眼疏影間那狼狽的男人,他原本溫和的眉目泛起森寒,衣袖間的雙手也不由緊握起來,青筋鼓起。


  “你是個聰明人,應知她在躲避些什麼,”折竹的目光停駐於他的臉上,意味頗深,“我如今遇上了麻煩事,脫不開身,隻能請你先與我的這些人一起送她去業州神溪山。”


  “待我事畢,我便盡快趕過去。”


  神溪山?


  夢石並非沒聽過此地,“可我聽聞,神溪山已十年不見外客了。”


  折竹聞言,從懷中掏出來一枚渾圓如月,內嵌桂花玉樹的玉佩扔給他:“有了這個,你們便不是外客了。”


  說罷,他看向一旁的姜纓,輕抬下颌。


  姜纓當即頷首,將手中的劍遞給夢石。


  夢石望著他遞來的那柄劍,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伸手接下,手指緊緊地握起劍柄,在這片霧濃的林間,他轉過身,看著那個被捆縛的男人,他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摸身上的布袋子,卻發覺,自己出來太急,竟忘了。


  他提著劍,憋紅了眼眶,一步步朝前去。


  驚恐的嗚咽聲沒一會兒消失,迸濺的鮮血灑在林間竹葉上,一顆顆血珠滴答而落,但劍刃刺入血肉的聲音卻還沒有停止。


  折竹轉過身,對身側的姜纓道:“此去業州,你須得多注意他,若他有任何異動,該殺便殺。”


  如此無情又殘忍的一面,才是姜纓心中的栉風樓護法十七。


  這少年從來都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但姜纓才要應聲,卻聽他又添一句:“但不許當著她的面。”


  “是。”


  姜纓低首。


  “待我走後,”折竹隔著林間疏影,望向那間院子,他濃密的眼睫被晨風吹地微顫,“你立即帶他們離開。”


  即便凌霄衛已查到容州,也並不能說明他們便能在其間梳理出蜀青這條線來,但為求萬全,提早離開蜀青也好。


  夢石從林間提了那柄沾滿血的劍出來,他的外袍上全是斑駁的血跡,而林間一片蕭疏,他再未看見那黑衣少年。


  “他已經走了,”姜纓見他渾身浴血,又瞥了一眼林中那具被捅成篩子,面目全非的屍體,“你們也該走了。”


  如此手段,作為殺手而言,的確不算得什麼稀奇的。


  但姜纓知曉此人曾是個道士,並非是常做殺人生意的殺手,如此看來,便有些不一般了。


  夢石怕自己身上的血嚇到商絨,便將外袍脫了,他回去時,院中尚無動靜,他便在房中換了身衣裳,再將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便去階上敲主屋的房門。


  久敲不應,他立即推門進去,繞過屏風掀開那道簾子,卻見本該躺在榻上的那個姑娘伏趴在案前,案上的燭燈燃盡了,而她手上的細布被殷紅的鮮血浸透,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在她手臂下枕著的,是一沓厚厚的,寫滿了字痕的宣紙。


  ——


  蜀青城中,冶山書院。


  綿密小雨毫無徵兆地來襲,檐下的錦衣青年負手而立,輕抬著眼簾,無聲打量著庭內斜長的雨絲。


  “大人,您何必親自來接這豐蘭姑姑,如今容州的線索還斷著,她卻如此耽誤事。”他身邊的人低聲抱怨。


  “她是榮王妃身邊的人,此次也是代榮王妃前來尋公主。”


  青年一夜未眠,嗓子透著幾分喑啞。


  “她這哪裡是尋公主,分明是借機來蜀青探親,”那人轉過臉瞥一眼門內的屏風,其後隱約映出兩道身影,“榮王妃也許是思女心切,可這豐蘭姑姑卻是半點不著急。”


  事到如今,還有闲情來救濟她那個在冶山書院做了好多年夫子的親弟弟。


  “虞錚。”


  賀星錦揉了揉眉心,“父親在信中說過,要好生關照她。”


  在入凌霄衛之前,他也曾在宮中做過三年聖上御前的侍衛,無論是宮中隱約的秘聞,還是玉京的風言風語,無不說明一件事。


  榮王可得罪,但榮王妃絕不可得罪。


  賀仲亭在信中一再提醒,這豐蘭是榮王妃的陪嫁丫鬟,她來此是榮王妃授意,聖上默許的,所以凌霄衛絕不可以輕慢其人。


  “待她與親弟敘話後,我們便立即離開蜀青。”


  賀星錦說著,伸手接來點滴雨水,冰涼的觸感緩解了幾分他眉宇間的倦意,又聽一旁的書堂內,隱約傳來嘈雜的聲音。


  “上一回我的山水丹青山長您便不滿意,這一回我再下苦功畫了這幅圖,您還是不滿意,您可是根本就不想請晴山先生來與我們講丹青?”


  書堂內有一名年輕男子的嗓音隱含不滿。


  隨即堂內又有許多聲音跟著附和。


  “你上月那幅《春山圖》也算尚可,但你瞧瞧你此番畫的是什麼?《重陽鶴山圖》?看來你這小子是真想見晴山啊。”


  山長的語氣裡帶了幾分笑意。


  “晴山先生誰不想見?此前院試時倒是見了,卻沒機會聽他講學,即便不講詩文,講一講水墨丹青也是好的,山長,您就請晴山先生來吧!”


  “要請他來,你這幅《重陽鶴山圖》隻怕還不夠看,你這筆墨還比不得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呢。”


  山長捋著長須,笑眯眯的。


  “十五六歲的姑娘?”


  那名年輕的學生皺起眉,隻覺自己受辱,“山長莫不是託辭?我才不信我這一手丹青竟連一個小姑娘也比不過。”


  檐外雨聲細碎,賀星錦先聽得《重陽鶴山圖》便想起那位歸鄉蜀青的晴山先生的《重陽鶴山賦》。


  又聽得那山長再提起“十五六歲的小姑娘”,他心內添了幾分異樣。


  “不信啊?”


  山長在書案後搖搖頭,“那今日我便讓你們掌掌眼,之前有一位小友贈給晴山一幅《遊鶴山圖》,他連掛在書房都舍不得,非要自個兒裝裱了,做了錦盒小心盛放,我也是苦苦磨了他好久,他才答應借給我來賞上兩日。”


  他說著,命人將那長方的錦盒抱來。


  待僕從將其掛起,山長便撐著桌案站起身來,手指輕輕一拉其上的絲帶,整幅畫卷頃刻展露。


  與此同時,賀星錦在書堂門外站定。


  滿堂贊嘆聲中,唯他緊盯著那幅舒展的畫卷,其上無任何字痕落款,但他的目光掃過每一筆山水輪廓。


  “賀卿,依你之見,明月在丹青之上的天賦如何?”


  他猶記十六歲時,父親晉升,宮中有宴,他跟隨父親第一回 拜見聖上,聖上眉目帶笑地將案上的畫卷指給他父親看。


  “公主如今尚且年幼,卻已有如此畫工,臣以為,極妙。”


  他的父親曾這樣答。


  此後他在御前三年,多次得見這筆觸。


  他甚至已能辨清她作畫時的一些細微處的習慣,以及她慣愛用的顏色。


  雨聲清脆,敲擊耳膜。


  賀星錦一雙銳利深沉的眸子盯住那仍在書案後侃侃而談的山長,他快步走近書堂,無視了多方聚集而來的視線,兀自走近那幅畫仔細端詳。


  “公子何故闖我書堂?”


  山長被身邊人扶著站起身來,他皺起眉頭,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見那青年從懷中取出一方令牌來,其上“凌霄衛”三字金光燦然。


  這一瞬,山長雙目微瞠。


  “還請山長如實相告,”


  賀星錦的目光從畫卷移到這位須發皆白的老山長身上,“這畫作的主人,可在蜀青?”


第48章 不再有


  急雨打湿了少年烏黑的發, 發尾滴答著一顆顆的水珠,他在馬上不緊不慢地淋雨前行,齒間抵著一顆糖丸, 半垂眼簾。


  “小十七, 樓主三番四次讓你回樓裡你理也不理,怎麼我們一來,你便乖乖聽話了?”一名身著灰藍錦袍的青年撐著一柄紙傘,慢悠悠與他並辔而行。


  “十五哥很期待我與你作對?”


  少年懶得抬眼。


  “小十七可莫要誤會,”第十五姿容秀雅, 腰間別著一把折扇,看著便像個文弱書生般, “你不知道疼, 就更不要命,我可不敢惹你。”


  即便他話中帶刺,少年也懶得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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