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真的死了嗎…………”捏住冥錢的手冷汗涔涔,溫玉跪坐在火盆邊,抬頭仰望申請倨傲的戚美珍,心有遲疑。


  戚美珍今日不帶妝,少去許多囂張自傲,墊肩收身西裝大約好幾天未更換,看得出明顯褶痕。


  “他槍法準過飛虎隊,點三八手槍五十米外一槍命中眉心。秦四爺教他的本事,死前也要收回去。棒球棍敲右手,一根骨砸得粉碎,手還有沒有都不曉得,大飛說隻看見他痛得暈過去,再醒來,粗壯手臂軟得像一團面,掛在肩膀,飄來蕩去沒半點知覺。”


  耳邊似乎回響著骨頭被砸碎時咔嚓咔嚓刺耳聲音,那麼痛,痛到額上青筋爆裂,上下牙齒咬合,舌尖浸透血液的苦,撕心裂肺片段如同黑白電影回放,默片上映,一張一張膠片閃過,勾畫屬於陸顯的壯烈人生。


  沒有人能阻止,一顆星的隕落,一個男人的自我毀滅。


  戚美珍說:“子彈穿過心髒,五個人都被扔進海裡,你說他有幾分可能死裡逃生?獨臂大俠負傷遊過警戒區?不淹死也被對岸小兵亂槍射死。”


  溫玉垂下眼睑,喃喃自語,“潛意識裡我總認為,他這樣的人不會有死的一天,至少不會讓我得知他任何壞消息。”


  他是一棵蓬勃茂盛的樹,一頭兇猛矯健的獸,仿佛永遠不會有軟弱狼狽時刻。


  但她忘記,現實又不是武俠劇,男主角走衰運跌進山谷,吃蛇膽得秘籍,再出山天下無敵。


  那晚他醉醺醺離開,最後一句話輕描淡寫保證,“等我做話事人,再娶你當龍興大嫂。”音節在記憶中褪色,最終細不可聞。


  溫玉沉默著,找不到恰當表情,恰當語句,面對前所未有困境。


  請求上帝為這嘈雜世界按下靜音,令她可有三分鍾時間清理亂麻一般紛繁思緒,關於陸顯,關於相遇,關於結束。


  關於一段戛然而止的出軌際遇。


  “為名為利,為義氣為女人,他壞事做盡,風光過也落魄過,這二十幾年不算白過。我隻是猜,他或許想見你最後一面,畢竟你與他最熱烈最新鮮時段未過,我帶你來,算全他遺願。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好像看怪物。”


  她指尖鮮紅指甲久未打理,已成老舊斑駁牆皮。她看溫玉,忽然間發笑,樂不可支。難挨肌肉牽扯,不可避免地顯現出嘴角與眼尾細長如絲的皺紋,時光一筆一劃寫女人年齡。


  溫玉輕聲道:“你恨我……至少是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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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美珍擺擺手,至少表面豁達,“人都死透,我對你秉持哪一種心態都沒意義。你還年輕,到我這個年紀就明白,有些男人注定不屬於你,準確說,是不屬於任何一個女人。他死了幹淨,對我也算解脫。我得不到,也沒有人得到,大家都失敗,想發火都無處發。”


  引起爭端的標的物消失,曾經的宿敵是否就能握手言和。溫玉對此不敢盡信,“無論如何,我應當多謝你。”


  “你謝我什麼?該多謝我的是陸顯不是你。你三兩重的感謝,我沒時間受領。”


  離開之前,她悄聲同或許漂浮或許沉底的陸顯說,她信他事事無敵,百無禁忌,絕不肯輕易死去。


  因為他與她可歸類於同一種人,他們對生活的執念,命運的堅持,撐起脆弱的脊骨,永不服輸。


  電視臺主播評論,這個冬天將異常溫暖,因臭氧層漏洞,太陽輻射增強,全球氣候都在跟隨南極冰蓋而變化,本港亦不能免俗。


  櫥窗內早早展出的冬衣賣不出價,又被店員束之高閣,等候季末低價出清。


  誰也沒有想過這一天會發生些什麼,或許連日期都記不得,女孩子們照舊上學放學,追逐打鬧,青春洋溢在此處,也即將在此處驟然休止。


  28真愛隕落


  校門口那女人體態驚人,渾身上下加加減減絕不超過一百磅,可怕的是一隻碩大滾圓的肚就佔去三分之一體重。遠遠走來,你似乎都不曉得她眉眼外貌,隻看得見那隻肚皮,怪物一般在眼底張牙舞爪叫囂。


  阿婆講的對,四十歲的女人要懷孕生仔就是老蚌生珠,闲來無事自己找死,駝住個球去閻王殿兜一圈,鬼門關回來,還有沒有半條命要細算。


  她的名字是鳳英還是淑慧?通通沒意義,也沒人去深究。她將她一生——她的骨與血,愛與恨都奉獻給一個鎮日吵鬧、不得安寧的家,丈夫與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們尖叫咒罵,將是一般要吸幹她最後一滴血才罷休,至於她曾經姓名,她曾經鮮花朝陽一般燦爛過的人生,連她自己都不記得,她早已模糊了面貌,消弭了夢想。


  滿頭枯黃的發,一臉密密麻麻的斑,終日浸泡在洗滌劑中的雙手是一層層割裂的鐵皮,多摸一下臉蛋細佬都要同她吵架,她從此被稱為”師奶“、“黃臉婆”、或是“老妻”。


  每一個字都寫不完厭惡之情,如同他嫌她枯萎無趣似幹屍,從來隻會往床上一躺,叉開腿閉上眼,頭發裡散發著隔夜飯令人作嘔氣味,乳*房幹癟,陰*道松弛,連裝模作樣叫一聲都不會,摸她不如摸自己。


  他驚異於老妻不屈不撓求生欲,這樣糟糕且悲哀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她為什麼不及時醒悟,最好效仿報紙社會版頭條,抱住家中多動症神經質的一兒一女,從三十八樓一躍而下,除卻巨額保險賠償,其餘什麼都不要留給他。


  沒錯沒錯,四十歲的女人就是隔夜飯,早應該被倒進垃圾桶。


  而四十歲的男人呢,他們黃金人生才剛剛開始。他一表人才,滿腹才華,為何要同惡鬼一般的妻小糾纏半生?


  不,不能再浪費時間。


  但是誰借她天大膽,令她敢挺個大肚在校內示威?他向後看就明白,是妻子手帕交,閨中密友細紅——塗深紅色口紅,血盆大嘴會吃人,踩三寸高跟鞋,大拇指外翻,皮屑碎碎掉,庸俗可惡!


  老妻先他一步在人群中找到珊妮,仿佛一對老友相見,他笨拙愚蠢的妻瞬時淚如雨下,挺個大肚向小小珊妮下跪磕頭,求她高抬貴手,放過她與她肚裡小BB,立時抓住市民眼球,他們圍觀醜聞的興趣居然大過百貨商店年末折扣,自發自主一圈圈圍住當事人,還有人打電話給新聞臺,快來快來,曠日女高大門口新聞直播。


  摩拳擦掌,兩眼發光,蓄勢待發。


  袁珊妮被圍在當中,幾百雙眼睛都落在她臉上,可憐她苦苦支撐,她的博達,她的愛人為何還不出現。


  “你是誰?突然跑來發什麼神經?我根本不認識你!”


  老妻彎一彎腰,碩大個肚皮便頂住冷冰冰水泥地,要磕頭也艱難,哪個女人對她不同情?誰都有老的一日。“我知道你叫珊妮,才過十七歲生日,青春活潑,熱情可愛。更見過他寫給你一本一本情詩,寫你們相遇相戀,床上風流,第一次在哪裡,流血流淚,是否盡興,下一次又要用什麼姿勢,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報告書一樣詳盡。珊妮你看,我已老,你卻這樣年輕漂亮,等將來有大把男生等你挑,我卻隻得博達一個,還有肚裡這個仔,還未出世你就要讓他沒有爹地?不管大人如何錯,他是無辜的呀——”


  袁珊妮嘴唇發抖,面色慘白。


  接下來她還要如何催眠自己,還能如何欺騙自己?


  同細紅交換眼神,老妻便捧住大肚跪倒在袁珊妮腳邊,一抬頭滿臉淚,向身旁圍觀人群展示著糟糠之妻被棄時最經典姿態。“我求求你看在我肚裡這個還未出世,高抬貴手放過我們母子,放過我們一家人,二十幾風風雨雨年我們都手挽手走過來,太不易。珊妮小姐,求你放過我們美美滿滿一個家。我給你磕頭,謝你大恩——”


  咚咚咚,額頭撞地板,半點不含糊。聽得人耳膜低震,心也後怕。


  袁珊妮被逼到角落,面對路人與同學指指點點不屑鄙夷,她也要為自己鳴冤叫屈,分明是真心相愛,怎麼會變成破壞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她不忿,甩開老妻枯槁幹裂的手,“哭哭啼啼求同情?看多肥皂劇?求你換一套演法。他早已經不愛你,你又何必霸住他拖死他?拼拼湊湊一個家不如早散,大家都解脫。你看你自己,老得令人作嘔,還敢要求男人愛你?求求你拿張鏡子照照自己,早早讓位,成全我們。”頓一頓見無人響應,她心虛,補充口號,“我對他是真心的!我們真心相愛,我們有什麼錯?為什麼你就是不肯成全我與博達?”


  為什麼港姐頭名不是蔡少芬而是郭藹明?為什麼今年冬天熱得讓人煩悶?為什麼真心相愛卻要遭路人鄙夷?為什麼她愛的人始終不肯出現?


  多少個為什麼,社會學教授絞盡腦汁也無法解答。


  細紅終於忍不住出手,九陰白骨爪連同鎖喉功,女人打架無非如此,抓住長發拉扯頭皮,刀鋒一樣的指甲劃花小妖精最得意一張臉,好心來勸架,登時被罵回去,“賤人!狐狸精!曠日女高教出來的學生不知羞,脫光衣服勾引有婦之夫,老師也一樣,全校都是雞,自甘墮落!”連也一起打,平日嚴肅可怕的在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細紅面前瞬時渺小,氣勢全消,隻敢用身體護住袁珊妮,忍痛時勸幾句“有話好好講,不要再打了”,如此而已。


  到這時,溫玉同蔡靜怡才從密密實實人牆中擠出來,蔡靜怡制住發瘋的細紅,溫玉拖走哭到哽咽的袁珊妮,三十分鍾後警察記者都趕來,袁珊妮臉上布滿指甲抓出的細小傷痕,眼淚燙過傷口,疼痛越發深刻。這疼痛是屬於她的青春記憶,講述真愛無敵。


  袁珊妮父母家姐聞訊而來,父親是本港專司離婚案件袁大狀,母親做富太太保養得宜,家姐念中文大學研究莎士比亞,氣質出塵。全家人無一相信,袁珊妮去沾染同有婦之夫,惹大婆上門打人。


  無奈袁德邦可在法庭言辭激烈將對方律師逼得啞口無言,卻要為了女兒,被細紅指著鼻子破口大罵。


  袁太太隻顧抱著女兒哭,恨她老師不要臉,又責怪曠日女高管理不嚴,總之寶貝女最委屈最可憐。


  事情鬧到這一步,誰都不輕松。


  隻是博達老師呢?誰見他蹤影?


  袁德邦站在醫院小樹下抽完一包煙,體味所謂一夜愁白頭,下決心,移民加拿大的計劃勢必提前,為隔斷小女兒同師生戀醜聞聯系。


  意料之中,袁珊妮申請退學,書本仍留在教室內,人卻已失去聯系。


  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一點預兆沒有。


  溫玉越發沉默,沉默地誦讀著英文課本,發泄一般低頭做習題。上一周結束課後補習,看報紙上寫,開盤股市暴跌,宏鑫大廈三十六樓又有人閉眼向下跳,戶主隻好將通向天臺的門封死,不給任何人再造新聞機會。


  宏鑫大廈坍塌或重建,都不再與她有任何關聯。


  轉而看溫家,大太心軟,賣掉傍身的橡膠廠,去填溫廣海那個無底洞。家中低氣壓,日子越來越難過,人人戰戰兢兢等待最後審判,不如家破人亡大家輕松。


  自然而然,未有人有空去記溫玉生日,她叫阿珊煮一碗壽面,同自己說一句生日快樂,就算邁入十七歲,親愛的溫玉,壽星公,祝你長命百歲,大富大貴。


  話音落地,便有財神爺上門。


  徐千在忠烈祠巴士站遞給她一隻粉紅色HelloKitty玩偶,叼著煙說:“D哥去之前吩咐我,他活著回來就算沒聽過,他不幸被人斬死,就送這隻玩偶給你。”


  HelloKitty超重,沉甸甸趁手。


  徐千多說一句,“生日快樂。”


  溫玉將玩偶抱在胸前,淡淡點頭道:“多謝。”


  “你珍重。”


  “你也是——”


  仿佛十分熟悉,又仿佛轉身即忘。


  HelloKitty肚子裡塞滿千元大鈔。這算什麼?家屬撫恤金還是遺贈?


  陸顯陸顯,或許已隨海浪飄遠。


  這個冬天,最後一場雨落盡,袁珊妮的故事也終於落下帷幕。


  少女的愛情壯烈悽然,她站在世界對立面反抗人生。但老男人已猥瑣世故,習慣於怯弱窩囊。她逼他一起,狹窄尼桑車內燒炭自殺,但男人留戀人生,掙扎中回想,家中還有賢妻幼子,大好前程,他吃錯藥陪小妹妹為情自殺?


  拼最後一絲力推開車門求救,袁珊妮卻已滿臉青紫,香消玉殒。


  重擊之下,袁太太徹底崩潰,袁先生還在靈堂苦苦支撐,面對吊唁人群或同情或鄙夷的臉孔,恍然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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