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溫玉在門外,懶洋洋說:“大佬,拜託抽空吃三片藥。”


  陸顯同顧少對視一眼,聳聳肩,腳從書桌上放下來,正正經經坐好。“進來吧。”


  見她來,在座四位都起身喊阿嫂。她笑一笑,致歉,“Sorry呀,打攪到你們開會。”轉而對陸顯,“這個藥醫生要求飯前吃,水給你——”目光仍落在他身上,不肯走,一定要監督完成才放心。


  陸顯少有尷尬,匆匆忙忙吞掉藥片,差一點噎死自己。不耐煩地擺擺手,“好了好了,最煩吃藥。”


  臨出門,她同顧少說:“都留下來一起吃飯吧。”


  顧少當然客氣推拒,“怎麼好意思——”


  “今天我做壽,怎麼能不留你們吃完飯。”她說完面不改色,慢悠悠帶上門離開,留下陸顯滿臉尷尬地對住幾個兄弟,沒話說。


  過後他來認錯道歉,溫玉要留的人早被他趕跑。


  “想要什麼,我們立刻去買。”


  溫玉坐在桌前,一本《宇宙起源》才看三十頁,抬頭瞟他一眼,淡淡道:“我想要個靚仔同我拍拖,你去百貨公司訂?”


  陸顯大言不慚,“我就是靚仔,你訂我吧溫小姐。”


  “抱歉,你太黑,我更中意小白臉。”


  “我黑?是你太白。不識貨,不知我多得用。


  溫玉撇撇嘴,“能有多得用,不就是有隻大D,我又不點男公關。”


  “誰是男公關,禁止人格侮辱。”


  三十二到三十三頁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看明白,因他存在感太強,抓走人所有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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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合上書,“生日年年有,沒所謂的。”


  這種時候,他當然、必須反對,“誰說的,我阿玉身上樣樣事都重要,生日更要慶祝。”


  “那好,你唱祝壽歌。”


  他站在房中,眉頭打結,足足猶豫三分鍾,最終認命,小小聲開口,“恭祝你福壽與天齊,慶賀你生辰快樂,年年都有今日,歲歲都有今朝。恭喜你,恭——喜——你——”


  五音不全,跑調跑去塞班島。溫玉笑得肚痛,他更窩火,“笑什麼笑,再笑把你扔進維港喂鯊魚。”


  溫玉好不容易緩過來,屐著拖鞋跑到他身邊,仰頭看,身高差距太遠,她需得踮起腳尖,伸長手勾住他,才得艱難地印一個吻在他唇邊,彎彎眼睛裡全然都是他的影,一抹笑,似蜜糖,甜得膩人。


  抱著他的腰說:“我們家阿顯怎麼能這樣可愛…………哈哈,又靚仔又可愛,我好中意,今年生日就訂你這一款啦。”


  陸顯耳後飄紅,悶聲說:“別得意,以後年年都隻能訂我。”


  “才不要,你那麼老。”


  “我哪裡老?”


  “花心、嘴壞、脾氣壞,一不順心就發火,不會講英文,連祝壽歌都唱不好。”


  陸顯很沮喪,“我怎麼那麼多缺點?”


  “是呀,我也是勉勉強強被逼無奈訂購你。”


  閉上眼,數到十,秘密尚未揭曉,你還能快樂多久?


  她太入戲,全情投入,分不清現實夢境,不能自已,無法自拔。


  這個冬天,這座城,始終哭泣。


  今夜臺風紅雀賣壽星公個面子,繞過本港向北去。晚飯後兩個人穿得輕松愜意,陸顯拖著她的手回到第一次見面時,那座孤單佇立的鴻興大廈。


  一樓商鋪,角落裡一間窄小擁擠的茶餐廳,招牌被二樓燈牌遮蓋,看不清名字。桌椅矮小,桌面油漬為擦幹,店裡有泊車小弟有北姑也有才下班的中年男人。叫菜的聲音一個蓋過一個,逼得人捂住耳朵逃開。


  陸顯卻牽著她同一位十三度天氣裡穿皮裙的濃妝女士拼桌,大聲喊服務生,要兩碗雲吞面。


  他不說話,溫玉亦不開口,隻低頭拿紙巾擦幹淨前一位客人留下的湯湯水水。


  坐對面的女人朝陸顯丟來媚眼一記,“靚仔,在哪裡混?”


  “龍興。”


  “龍興好,風頭最勁就是龍興啦。喂,靚仔,這是你女朋友?”


  “我老婆——”


  “嘁,妹妹仔,還是讀書好,出來混沒前途的。”


  溫玉敷衍地笑了笑,發覺陸顯望得最多的是收銀臺。


  收銀臺那位穿棕色外套,黑色褲的女人顯然已被時光拋棄,歲月留下的風霜刻畫在面龐,顯而易見。白發與皺紋訴說過往,皲裂的掌紋哭出磨難。她神情安然,熱絡地同往來顧客談笑,要請諸位下次一定再來、老鄰居多多光顧。


  很快,兩碗雲吞面出爐,未料是由收銀臺前老板娘親自端盤。陸顯吃驚,握住溫玉的手猛然收緊,泄漏他的忐忑心事。


  他三五個月才來一次,他們從未交談。


  雲吞面沒特別,熱騰騰十五塊一份,單調、寡淡。


  她的目光百轉愁腸,最終卻隻得一句,“雲吞面,先喝湯,慢慢吃。”


  嘈雜的餐廳,一段詭秘的相顧無言,連拼桌的女人都抬頭四顧。


  他與她目光相接,迅速轉開,長長久久的沉默之後,肥佬客人喊著要結賬,催過兩遍已不耐煩。她搓了搓手,要轉身。


  陸顯握緊溫玉的手,站起身,看著她頭頂白發說:“我帶我老婆來…………”


  她幾乎要哭出聲,在這座沾滿油花的小屋裡,隻擺得了六張小桌,請不起伙計,前臺後廚都靠自己,面有三百斤,肉價一日貴過一日,洗不完的盤子擦不幹的地,永遠沒有休止,一直做到死也賺不夠錢還不了債的恐懼,並不適宜被塞滿溫情招牌的電視臺尋親節目。


  突兀,無預兆,無法預料。


  這一刻,他站在她面前,已高過她許多,令她不得不仰望,不得不回望,那些曾經的曾經,久遠而腐朽的歲月,她曾經揉成一團扔進垃圾堆的人與事。


  “好,好…………”


  她渾濁的眼看向溫玉,抓起圍裙擦幹淨手,躊躇許久,仍是垂在腿側。“你…………”


  溫玉想她伸出手,“我姓溫,單名玉,白玉無瑕的玉。啊,我講錯話,以後要改姓陸,陸溫玉。”


  她像在笑,又像哭,“祝……祝你們白頭到老…………我……我…………”


  溫玉看了看陸顯緊繃的側臉,笑著說:“多謝,我會多多努力,爭取忍他到老。”


  “溫小姐,是我要多謝你。”


  “好了——”陸顯說,“坐下吃面。”


  她欲言又止,也不顧多少人排隊叫結賬叫點單,一轉身進了後廚。


  陸顯一人吃光兩份面,吃出滿頭汗與發紅的眼圈。


  他付賬,一張大金牛(一千元面值)仍在收銀臺,拖著她的手向外走。門外,川流不息車流人流,燈火璀璨,光怪陸離。


  高樓森林,人心似銅牆鐵壁,遠隔千裡。


  人潮擁擠的街頭,他同她說:“很多人丟掉我,我已經習慣一個人活,但是阿玉,現在我不想再一個人,阿玉,我很想同你到老,一天也好,一個月也好,能活多久算多久…………”


  作者有話要說:o(︶︿︶)o唉


  我兒子好可憐,為毛你們都喊著要虐他?


  總算跟相遇的鴻興大廈對接起來了!


  也算前後呼應啦!


  67婚禮誓詞


  雨從指縫中漏出,隱隱約約,天邊有人低聲哭。


  層層疊疊的雲擠壓著呼吸,西伯利亞寒流早已式微,今冬最後一場雨,居然也如指間沙,落得如此纏綿悽切。一滴一滴寫完,你木然的臉孔之後,千瘡百孔的心。


  雨淋湿了她斑白的發,為她老去的容顏披一層朦朧微光,她的唇顫抖,她的眼模糊,她在人群中尋找,哪一個是她熟悉的臉?


  他過去與現在的臉孔一張張重疊又分開,她走過這條街,視野裝滿城市夜空的灰,她找不到他,再也找不到了。


  來來往往各自行路的人撐著傘經過,並不肯省出三秒鍾時間關注一位瘋瘋癲癲站在路邊哭泣的老太婆。


  古老的紅色絲絨首飾盒緊緊攥在心口,仿佛攥住最後一口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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