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裴渡低聲道:“歸元仙府魔氣越來越濃,清心陣正在漸漸損毀。倘若雲水散仙被心魔完全吞噬,整個秘境都會毀於一旦,我們沒剩下太多時間,等前輩結束事宜,便即刻深入後山。”


  謝鏡辭點頭,看向他身上的血跡斑駁,不由皺眉:“你的傷……”


  心魔汲取了秘境裡的邪氣,正是風頭最盛的時候,裴渡修為遠不如它,能將其擊敗,必然付出了極為慘烈的代價。


  除開這些血肉模糊的外傷,五髒六腑與經脈裡的情況,也一定不容樂觀。


  “前輩替我簡單治療過,還能再撐一段時間。”


  裴渡臉上還是有些紅,似是緊張,語氣裡顯出幾分拘謹的意味:“謝小姐,我從小就不怕疼,你不用擔心。”


  他說得輕松,謝鏡辭聽在耳朵裡,不由心間一澀。


  裴渡兒時常被醉酒的父親無故打罵,之後入了裴家,又被送往各處秘境與試煉之地,沒日沒夜地苦修,對於受傷,早就成了家常便飯。


  他哪是不怕,隻不過習慣了而已。


  他話音落下的間隙,那頭的楚箏已經漠然起身。


  “前輩。”


  謝鏡辭好奇道:“您從心魔的記憶裡,可曾尋得什麼線索?”


  “……算是。”


  少年傀儡微微皺眉:“時間緊迫,還請二位先行隨我前往後山密室。心魔之事,我會在路上盡數告知。”


  他說完就走,謝鏡辭與裴渡對視一眼,一並跟在楚箏身後,聽他緩聲道:“你們應該聽說過,我之所以被心魔所困,是為了求解‘情’。”


  謝鏡辭點頭:“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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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體質特殊,自出生起,就不具備情根,無法感知常人的七情六欲。也許是天道為了補償,賜我純陽之體,有驅鬼闢邪、靈力天成的效用。”


  純陽之體,乃是修真界中難得一見的上品體質。


  想來雲水散仙身為一個無門無派的散修,之所以能步步飛升、速度遠超出眾多宗門親傳,除了天資聰穎、勤奮努力,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種出類拔萃的資質。


  “方才那心魔也隻不過是它本體的一縷殘魄,記憶和我一樣,並不完整。”


  楚箏繼續道:“在它的印象裡,我出生於諸國亂戰時期的楚幽國,因相貌與一人極為相似,被養在皇宮裡,作為那個人的影子替身。”


  謝鏡辭露出了然的神色。


  凡人界曾有過一段戰事連年不斷的時候,諸國貴族人心不穩,流行豢養替身,在千鈞一發之際代替自己送命,迷惑敵人。


  在這種境況下,打從一開始,替身就注定了必死的結局。


  可楚箏卻活了下來。


  “第二段記憶,是主子體弱,有老道看出我體質異於常人,便提了個法子,讓我每月月初刺腕取血,供主子喝下,延年益壽。”


  越往後山深處走,樹木就越發茂盛蔥茏。


  身邊的魔氣幾乎凝成了實體,濃鬱得不像話,風聲裹挾著少年音響起,淡漠至極。


  “第三段記憶,是楚幽國破,我本應代替主子赴死,在即將前往城門之際,卻有人突然出現。”


  他說到這裡,少有地出現了遲疑的語氣,仿佛想不通前因後果,有些困惑:“那個人抓著我的手,朝城門所在的反方向一直跑……周圍全是火光和亂箭,我看不清他的臉。”


  謝鏡辭心下一動:“那個人帶著你逃出了皇宮?他活下來了嗎?”


  楚箏的聲音有些悶:“我不知道。他好像給了我一封信,我剛打開,後面就襲來一群追殺的刺客,顛簸之中,不知道它掉在了哪裡。”


  能冒天下之大不韪,頂著無數追殺和箭雨,隻為將一個小姑娘送出皇城,此人與她的關系必然不一般。


  至於那個人最後的下場……


  謝鏡辭想起在楚箏的記憶裡,雲水散仙修為有成之後,仍會前往雲京城郊,在一座墓前進行祭拜,墳墓裡埋著的人,正是來自楚幽國。


  但那名老者活了八十多歲。


  如果救下她的人當時並未死去,反而得以頤養天年,雲水散仙的心魔不可能如此強烈。


  心魔,在很大程度上來看,源自於修士們無法企及的執念。名聲、地位、情思,得不到的才最念念不忘,倘若一帆風順,必然不會滋生心魔。


  謝鏡辭想不太通。


  假若躺在墳墓裡的老者並非出手相助之人,雲水散仙又為何會對他心生惦念、特意祭拜?當年在楚幽國皇宮裡,又究竟發生了什麼?


  線索又雜又少,毛線一樣亂作一團,謝鏡辭還沒理清頭緒,就聽楚箏淡聲道:“到了。”


  她迅速抬頭。


  後山人跡罕至,連魔物都消匿了行蹤,周圍的參天大樹枝葉繁茂,有如傘蓋密密麻麻,把月光吞噬得一絲不剩。


  四下的雜草更是鋪天蓋地,張牙舞爪地狂亂生長,生生竄出半個人高,冷風一吹,湧動如浪。


  “難怪這麼久過去,一直無人發覺機關。”


  楚箏伸手撫去山壁上的爬山虎,枝葉一層接著一層,發出哗啦輕響。


  待得綠意退盡,便顯出一個略微凸起的石塊。


  “此地之所以察覺不到異樣,全因我在洞穴之中設下了陣法。待得石門打開,魔氣大盛,二位還請凝神靜氣,莫要慌張。”


  謝鏡辭低低應了聲“好”,看他手下用力,緩緩旋轉石塊。


  靜寂夜色裡,兀地響起一道轟聲。


  這道聲音沉重悠長,與之一並湧現的,還有勢不可擋、洶湧澎湃的魔氣。


  山壁竟是一座石門,隨著少年傀儡的動作緩慢上移,被禁錮許久的黑潮爭先恐後往外鑽,如同一條條漆黑的蛇。


  謝鏡辭頭一回,感受到了泰山壓頂般的煞氣。


  她不是沒見過修真界裡聲名遠揚的大能,修為高到一定程度,修士們就會特意隱而不露,收斂渾身的靈氣與威壓,不至於嚇壞小輩。


  但此時的雲水散仙不同。


  她被心魔所困,靈力一股腦地湧出來,絲毫不加掩飾;魔氣亦是勢如破竹,有遮天蔽日之勢,憑借她與裴渡的力量,根本沒辦法抵擋。


  石門逐漸打開,謝鏡辭竭力穩住心神,讓自己不至於被魔氣侵蝕,抬眼望去,在一片混沌之中,見到一抹纖細高挑的影子。


  清心陣雖然受損,但仍殘存了些許靈力,在密室裡散發出悠然白光。


  然而這白光破碎且黯淡,如星點四散在半空,輕輕一晃,便映出狂湧不止的黑霧,更顯幽異詭譎、怪異非常。


  雲水散仙周身環繞著數不清的魔氣,模糊了身姿與面容,乍一看去,隻見到長發紛飛、膚色慘白,比起出塵仙人,更像是志怪故事中的女妖。


  “靠近本體,我的力量能提升不少。”


  楚箏默念法訣,於二人身側設下法陣:“心魔太強,正面對上必然大敗,還請二位催動神識,進入本體識海,將心魔勘破。我會竭力護法,保二位周全。”


  魔氣狂嘯,化作道道利刃直衝而來。


  楚箏抬手將其退去,語氣是少有的嚴肅:“這具身體受到魔氣侵蝕,定會對你們的進入產生排斥。倘若在記憶裡遇見魔氣,切記尋個地方好好藏下,一旦被察覺,恐怕會被當場絞殺。”


  “高階修士識海自成結界,時間流速與外界不同,二位不必擔心記憶漫長、耽誤時間,專心查出心魔便是。那麼――”


  他語氣一凜:“秘境裡諸多弟子的性命,就交給二位了。”


  *


  謝鏡辭睜開雙眼,首先見到一具棺材。


  她怔然扭頭,又見到另一副。


  準確來說,是被整整齊齊擺放著的許許多多棺材。


  這是個棺材鋪。


  裴渡頭一回深入識海,見狀微微愣住,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道中年男聲:“棺材可算打好了!皇宮裡的人就是金貴,單單是這一副棺材,就值我三輩子攢下來的錢。”


  他順勢轉身,耳邊傳來謝鏡辭的聲音:“這裡是雲水散仙的記憶,放心,記憶裡的人看不見我們。”


  棺材鋪雖大,卻幾乎被棺木填滿所有空間,好在大門敞開,引來燦爛明朗的陽光。


  身著布衣的中年男子站在門邊,身旁的女人笑道:“老板畢竟是京城中的頭號招牌,做出這棺材,您也能掙不少錢――宮裡待會兒便會派人來取了吧?”


  “應該快了。”


  男子道:“那位貴妃也真是紅顏薄命,當今聖上待她萬般寵愛,隻可惜這麼早便香消玉殒。”


  皇宮。


  當初楚箏就是在皇宮裡作為替身長大,他們要想勘破心魔,首先得去宮裡找她。


  謝鏡辭剛要開口,忽然察覺裴渡眉間一皺,沉聲道:“有魔氣。”


  識海裡的魔氣,類似於一種病毒查殺機制,用來鞏固心魔的絕對統領權。她與裴渡都是偷偷潛入的病毒,一旦被發現,隻剩下被乖乖消滅的份。


  謝鏡辭也感應到逐步靠近的威壓,胸口咚咚地跳。


  這個棺材鋪店面極大,雖有木櫃與房間,同他們卻隔著一段不遠的距離,要是匆忙奔去,很可能鬧出動靜,引來注意。


  窒息感越來越近。


  四周盡是整齊劃一的棺木,如此一來,能夠藏身的地方隻有――


  謝鏡辭來不及細想太多,一把拉過裴渡右手。


  神識雖然無法與記憶裡的人進行交互,彼此之間卻能觸碰。


  被徑直往後推倒的時候,裴渡下意識繃緊脊背。


  謝小姐動作很快,當他反應過來,身體已經穿過棺木,同她一起入了棺材之中。


  正是店鋪老板一直注視,即將被送入皇宮的那一具。


  眼前所見盡是漆黑。


  他什麼都看不見,隻能感到她輕輕壓下來的重量與溫度,神識很輕,軟綿綿的一團,正伏在他胸膛上。


  謝小姐的手掌,剛好落在他心口。


  他感到局促,亦有無措與不安,心髒的劇烈跳動讓一切情緒無處可藏,仿佛褪去了層層偽裝,把最為本真的悸動展露在她眼前。


  “抱歉抱歉。”


  謝鏡辭的聲音很低,有如耳語:“實在沒別的地方可以躲――這樣你會不會覺得難受?”


  ……他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難受。


  裴渡自然不會說出口。


  劍道最為忌諱心亂,他在裴風南的教導下,早就能做到臨危不懼、時時刻刻面色如常,可一旦面對謝鏡辭,哪怕被她輕輕一碰,都會情不自禁地心頭發顫。


  更不用說,是如此貼近的動作。


  謝鏡辭引動靈力,點亮極其微弱的白光,雖然驅散了黑暗,卻讓裴渡更為緊張。


  這種微光最是曖昧,他喉頭一動,試圖避開她直白的眼神,嗓音發啞:“這裡是……雲水散仙的記憶?”


  他耳根通紅的模樣實在可愛,謝鏡辭直勾勾注視裴渡雙眼,輕笑出聲:“對呀。識海和記憶是互相連通的嘛。”


  謝鏡辭說著頓住。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裴渡的神色會那麼奇怪。


  因為在不久之前,她曾經暢通無阻進入了裴渡的識海,理所當然,也就知曉了被他深深埋在心底的記憶。


  糟糕。


  裴渡心裡何其澄明,無需多言,必定知曉了一切。


  “謝小姐,”他的嗓音低不可聞,“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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