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謝小姐窺見了他的記憶。


  如此一來,他那些隱秘的、近乎痴迷的渴慕,定是毫無保留地盡數展露於她眼前。


  頭腦中轟地炸開,少年本就通紅的臉愈發滾燙。


  在一片靜謐裡,謝小姐正直勾勾看著他的眼睛,柳葉眼盈盈發亮,目光有如實體,掃在泛紅的面龐。裴渡想躲,然而棺材裡狹窄逼仄,更何況謝鏡辭正極為貼近地靠在他身上,在狹小的空間內,一切情緒都無法掩藏。


  她會不會覺得……他很奇怪。


  那樣亙久地悄悄注視她,甚至還尋了她的筆跡,在暗地裡細細描摹――


  裴渡不敢細想。


  隻希望謝小姐沒有看到,他那時情不自禁泛起的笑。


  他羞愧欲死,側臉和後腦勺都在狂燒,忽然聽見幾道陌生的嘈雜人音,棺材被驟然抬起。


  應該是皇宮裡的人來此取棺。他們人生地不熟,待在棺木裡,正好能被送入宮中。


  因著這一下的顛簸,謝鏡辭不受控制地往下靠,身體輕輕一蹭,吐息劃過少年耳垂。


  他下意識一顫。


  謝小姐應該看見了他通紅的耳朵。


  她的氣息綿長溫和,氤氲在脖頸與耳畔,在密閉空間裡熾熱難當,每一次呼吸都勾得他心口發痒。


  在片刻的沉寂後,裴渡聽見她的聲音。


  “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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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心頭猛地一跳。


  一隻手輕輕撫上他側臉,柔若無骨,極盡溫和。


  謝小姐的臉,貼在了他的側頸上。


  “不要偷偷地喜歡我啊。”


  她說:“裴渡,你才不是我的劍。”


  裴渡心口一揪。


  他下意識感到慌亂,沉聲應她:“謝小姐,我――”


  “我不需要你為我披荊斬棘,出生入死,我隻想竭盡所能地對你好,讓你覺得開心。”


  謝鏡辭在距離他很近的地方,貼著他的耳朵:“因為喜歡你,隻要你能開心,一切就都足夠了。”


  她不是裴風南。


  身為裴家家主,裴風南之所以收養裴渡,全因看中他的利用價值,想為家族鍛造一把人形兵器。


  她怎麼舍得把裴渡當作一把劍。


  對於謝鏡辭而言,他不是裴家長子的替身,亦非用來出生入死的護身符,在少年天才的光環之下,他首先是裴渡。


  裴渡怔怔看著她。


  他面上紅潮未退,一雙漆黑的瞳仁格外亮,被靈氣一映,淌開水一樣的流波。


  他從未想過,原來極致欣喜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眼眶發澀。


  何其幸運,他遇見的、為之奔赴的那個人,恰好是她。


  謝小姐給予的蜜糖太甜,沉甸甸落在他心口上,溫暖的甜漿四溢湧動,將整顆心髒全然包裹,無法呼吸。


  “……謝小姐。”


  始終僵在身側的手,終於無聲向上,將她抱住。


  在安靜淌動的微光裡,裴渡逐漸用力,嗓音中潛藏著太多翻湧不定的情緒。


  他小心翼翼開口,把每個字都咬得格外清晰:“喜歡你。”


  這是他藏了十年的秘密,時至此刻,終於能親口告訴她。


  少年聲線清越,漸生笑意:“好開心。”


  他說著一頓,遲疑半晌,眼底浮起再明顯不過的羞赧之意,聲音更低:“謝小姐,那個……可以再來一次嗎?”


  謝鏡辭一怔。


  她很快反應過來裴渡話裡的意思,強忍了笑意,佯裝好奇地問他:“那個?那個是什麼?”


  他的臉果然更紅,竭力張了嘴,卻沒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裴渡的聲音才低低傳來:“……親。”


  謝鏡辭抿了抿唇:“嗯?你說什麼?沒聽清。”


  他的眸光明顯一動,謝鏡辭看見裴渡上移的喉結。


  旋即在下一瞬,唇上就傳來猝不及防的綿軟觸感。


  裴渡動作很快,蜻蜓點水般啄在她唇瓣,似是嘗到甜頭,又輕輕一壓,眼底蕩出層層的笑。


  “謝小姐。”


  他像偷吃到甜點的小孩:“喜歡你,真的……好開心。”


  即便得不到回應,能看著她一天天變得更好,朝著光芒萬丈的方向前行,僅僅是喜歡她這件事,就能讓他感到雀躍歡欣。


  這個反撲來得突然,謝鏡辭全然無法反抗,雙唇相觸的剎那,心口像被抓了一下。


  裴渡的唇軟得不可思議,像果凍或糖漿,一點點靠攏,又笨拙地偏移,靜靜貼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意識到不太對勁。


  謝鏡辭往後退開一些,留出說話的空間:“裴渡,你打算就這樣一直貼著呀?”


  裴渡一怔。


  他面上更紅,語氣正經,帶了點歉疚與困惑:“我聽說其他人……都是這樣很久,我是不是做得不好?”


  其他人都是這樣。


  謝鏡辭沒忍住,低低笑出了聲。


  這人是真的好呆啊。


  她雖然也沒有經驗,但好歹在小世界裡接受過無數小說電影的燻陶,看來在什麼時候,有必要親自教一教他。


  她還想再說些什麼,忽然察覺棺木一頓。


  皇宮到了。


第五十章 (一個桃花糕。)


  楚幽國是個小國。


  從楚箏透露的零星片段來看, 它應該還是個很快就會被滅國的小國。


  在千百年前群雄逐鹿的境況下,小國往往隻能淪為慘遭吞並的對象,要麼心甘情願主動獻上玉璽, 要麼先行掙扎一番, 來一場頭破血流的雞蛋碰石頭, 然後再鼻青臉腫地被動獻上玉璽。


  等謝鏡辭從棺材裡出來, 晃眼一瞧,隻覺得楚幽被滅國的原因瞬間又多了一條。


  入眼是極盡奢華的宮闕瓊樓, 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勾連成片, 間有雕欄玉砌,玉石層層鑲嵌,華美非常。再往上看,雕梁畫棟賞心悅目,上刻龍遊鳳舞, 隱有栩栩如生之勢。


  清一色的澄黃明麗,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窮奢極欲。


  放在話本子裡, 這種揮霍無度的小國活不過三集。


  裴渡隨她一並出來, 抬眼環視一圈,壓低聲音道:“此地的建築……似乎與歸元仙府裡的宮殿極為相似。”


  謝鏡辭笑:“倒也不必如此做賊心虛,我們置身於記憶之中,不會被任何人察覺。”


  他所言不虛, 無論建築風格還是色彩搭配,二者都有很大的共通之處。


  雲水散仙一生闲散,不喜奢靡之風,謝鏡辭曾好奇過正殿的豪華程度, 如今看來,竟是仿照了楚幽國的宮殿所建。


  如此想來, 似乎連那些被堆積在閣樓裡的傀儡,身上所穿之物,也恰是整齊劃一的宮服。


  楚幽滅國已有千百年,雲水散仙待在歸元仙府那麼久……居然還在模擬楚幽國中的景象嗎?


  這個念頭從腦海深處倏地蹦出來,謝鏡辭來不及細想,就聽身旁的抬棺人長長嘆了口氣:“那位總算沒命了……她在的這幾年,皇上幾乎被迷得丟了魂兒,連太子位都心甘情願留給她兒子當,嘖嘖。”


  “我們還在宮裡,說這種晦氣話幹什麼?”


  另一人出言將他打斷:“要是被旁人聽見,你這條小命可就玩兒完了!”


  “不過話說回來,那位太子的身體也不好吧?”


  一直靜默不語的中年男人插話進來:“貴妃就是因為體弱,連年大病小病不斷。我聽傳聞講,宮裡太醫診治過了,以太子的身體來看,恐怕活不過十五。”


  “不是說皇帝找遍全國,給他尋了個一模一樣的替身?如今世道這麼亂,不少王公貴族都這麼玩。”


  第一個說話的抬棺人冷哼道:“聽說替身不但要替他試毒擋傷,連氣運也會被太子吸走,變成他的壽命――不知道是誰被選上了,可憐。”


  楚箏也是楚幽國貴族的替身。


  可那縷神識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雖然迫不得已附身於一具男性傀儡,雲水散仙本人卻是不折不扣的女子,應該與他們話裡的太子搭不著邊。


  又有一名精壯青年道:“貴妃過世,皇帝恐怕會對太子更加上心。你們看見宮門前的那群道士沒?說不定就是專程請來給太子續命的。”


  續命。


  楚箏似乎也曾說過,為了給主子續命,宮中特意請來幾位道士,其中一人認出她的純陽之體,於是提了個法子,讓她放血救人。


  難不成那個所謂的太子替身……其實就是她?


  謝鏡辭心下困惑,戳戳裴渡胳膊:“我們先去找到雲水散仙吧。”


  既然是神識深處的記憶,就必然有個將其牢牢記在心裡的主人,要想破開謎題、了解這段過往的真相,隻能先行找到雲水散仙本人。


  或者說,此時還隻是個小姑娘的楚箏。


  由於歸元仙府有座和楚幽皇宮相似的建築,謝鏡辭行至正殿,隻覺一切豁然開朗,處處都透著無比熟悉的親切感。


  她認真鑽研過地圖,雖然沒有親自把每個地方都走上一遭,好在記得大致布局,很快便帶著裴渡來到了太子所在的東宮。


  比起其它地方,東宮雖然同樣堂皇,卻莫名顯出幾分緊繃著的窒息感。


  侍女侍衛行得小心謹慎,無一例外低了頭去,即便有幾道人影路過,也安靜得宛如鬼魅,聽不見任何交談聲。


  謝鏡辭有感而發:“這地方好壓抑,看來那位太子的脾氣不怎麼好。”


  她話音方落,就從房內傳來玉器碎裂的聲音,哗啦啦響成一片,跟著男孩不耐煩的喊叫:“這麼苦,讓我怎麼喝?”


  “哎喲喂,太子殿下,這可是純陽之體的血,能保你延年益壽、去病去災,怎麼就把它砸了啊!”


  “我不要!”


  男孩的聲音更大,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之意:“這種東西我才不喝!我要吃糖!糖!”


  謝鏡辭飛快瞥裴渡一眼,朝他做了個口型:“你說對了。”


  她說著往前,身體穿過朱紅木門,終於能看清房內景象。


  房間裡立著好幾個人,絕大多數是侍女模樣。中間的男孩看上去隻有十歲左右大小,五官平平,稱不上出眾,要說哪裡最讓人印象深刻,大概是他毫無血色的蒼白臉頰,以及滿目的陰鸷與煩躁。


  站在他身旁的公公一個頭兩個大,費盡口舌:“陛下下了令,這純陽之血必須得喝――要不這樣,我往血裡加些糖漿,保證喝起來甜滋滋的,怎麼樣?”


  男孩聞言更氣:“我說難喝就是難喝!”


  他說著頓住,目光望向角落裡的一道影子,語氣不善:“平民的血入了我體內,我的血脈不就被玷汙了麼?”


  謝鏡辭看看他腳邊碎裂的玉碗,又望望與太子殿下四目相對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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