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其實一直都在觀賞她。表面上他一眼也沒有看她,實際上隻要他願意,世間萬物都是他的耳目,都可以看她。


微風拂過,椴樹葉子發出簌簌的聲響,每一片椴樹葉子都是他的眼睛。它們是一個個鮮綠色的心髒,籠罩在她的頭頂,在她的耳邊輕輕搖晃,發出怦然跳動的聲響。樹脂散發出來的清香,也是他的眼睛,它們能四處遊動,貼近她的呼吸,潛入她的內髒,視野範圍比椴樹葉子更廣。


除了芬芳的椴樹,無處不在的空氣、陽光和霧氣也是他的眼睛。


他的耳目覆蓋了整座神殿——或者說,神殿也是他的耳目。所以,即使他把克萊德神甫的眼睛閉上,仍能洞察秋毫般看見她身上的每一處細節。


她是個美人兒,但真的美到了獨一無二的地步嗎?究竟是什麼令他如此著迷?她的黑發白膚,還是那雙狼一樣充滿惡意和攻擊性的眼睛?


距離他恢復了一絲神性,已經過去了兩天。這兩天裡,他看了不少書。這是一種危險的行為。看的書越多,對造物了解得越多,能理解的情感也就越多。他明知不該繼續了解自己的造物,卻還是了解了下去。


奇怪的是,他對造物了解得越多,卻沒能遏制對她的痴迷,反而對她越發好奇。


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她顯然不是一個完美的女子。她虛偽、貪婪、卑鄙、狠毒,像窮兇極惡的野獸一樣冷酷無情。


她的野心也是前所未有的雄大——也許,不能用“雄”這個字,因為大多數男人都沒有她高深的城府和堅定的意志。她毫不掩飾對權力的渴望。假如她向世界昭告自己的野心,所有人都會為之震驚。


她是如此特別,既是玫瑰,也是槍炮。


在他創造出來的生命中,再找不出第二個比她更特別的造物了。


她是獨一無二的,連鮮血都是獨一無二的甘美。


想到她的鮮血,洛伊爾閉了閉眼睛,喉結難以控制地滾動了一下。


他再次感到了男性軀體的不便。男人太容易蠢動了,理智也太容易被情感牽著走了。當他回味艾絲黛拉的甘美時,幾乎是一瞬間,渴欲就沿著喉部潛入了腹部,點燃了罪惡的燭焰。


他不得不攥緊手上的書,重重地吸了一口氣,才使那因悸動而勃立的隱秘燭焰熄滅了下去。


真的不該成為男人。但倘若回到黑霧的狀態,就不能再體會人類的情感,也不能再體會這種神魂顛倒的感覺。黑霧隻有食欲,人卻能體會各種各樣的欲望,還能兼得人性和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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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了自己的虛偽。他居然可以這樣貪婪,既想要莊重的神性,也想要人性和獸性。


他怎麼可能說艾絲黛拉貪婪呢?艾絲黛拉的目的很明確,她隻想當魔鬼,像魔鬼一樣去實現她的雄心壯志;他卻又想當超凡的神明,又想當骯髒的魔鬼。


這時,艾絲黛拉走出了教室。


他放下手上的頌光經,毫不猶豫地跟了上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艾絲黛拉並沒有走遠。她穿過林蔭道以後,就在一片茉莉花叢中停了下來,動作慵懶地賞玩著茉莉花,朝他投去玩味的一眼。


她在等他。


不,她在等克萊德神甫。


洛伊爾閉了閉眼,一絲嫉妒的陰影浮上了他的心頭。


這個男人除了英俊的相貌和高大的體魄,沒有半分可取之處,他有什麼資格讓她青睞?


艾絲黛拉不知道他的心理活動。她原本已經對這人不感興趣,可當他緊追不舍地跟過來時,她又生出了戲弄他的衝動。


她有時候興致來了,就會生出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惡趣味,就像之前用尖叫聲嚇唬司鐸的女僕、開槍打死司鐸前的惡作劇、說謊恐嚇老嬤嬤一樣,都是她一時興起產生的惡趣味。


洛伊爾卻不知道她想要戲弄“克萊德神甫”,還以為她真對“克萊德神甫”有了不一般的感情,一時間心中的嫉妒不禁更加濃重。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緩緩走到了他的面前。


“神甫大人,”她笑吟吟地問道,“您好像很喜歡我,是我想的那種喜歡嗎?”


洛伊爾眉頭微皺,側頭望向一邊,不想她仔細端詳克萊德神甫的臉龐。


艾絲黛拉卻猛地冷下了臉色,把他的臉轉了回來:“回答我,克萊德神甫。”


她的手掌摸了克萊德神甫的下巴。


有那麼一瞬間,洛伊爾差點被冰冷的狂怒攫住理智,做出一些無法挽回的恐怖事情。


他頓了很久,才低沉而嘶啞地答道:“是。”然後,控制不住地、壓抑又嫉妒地問道,“那艾絲黛拉小姐喜歡我嗎?”


他想,隻要她回答“喜歡”,不管她的回答是真是假,他今晚都會掐死克萊德。


誰知,艾絲黛拉丟開了他的下巴,拿出一張手帕,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露出一個幾近惡劣的微笑:“不喜歡,一點兒也不喜歡。我最痛恨的就是教士,尤其是你這樣虛偽的教士,表面上摒棄了欲望,願意一輩子侍奉神明,實際上對男女之間的事情渴望得要死。讓我猜一猜,神甫大人,您想跟我交歡,對嗎?”


洛伊爾剛沉浸在她不喜歡克萊德神甫的喜悅中,就被最後一句話砸得愣了一下。


他明白那個詞語的具體含義,但沒想到它會出現在這裡。一股燥熱在他的臉上蔓延開來。


他轉開頭,喉結十分劇烈地滑動了一下。


不等洛伊爾開口回答,艾絲黛拉抬起手,用手帕狠狠地在他的臉上扇了一下,發出一聲滿是惡意的輕笑:“我勸你放棄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來這裡,不是為了給自己找一個丈夫,而是為了褻瀆神明。如果這個世界上,每個女人都必須有一個繁衍對象的話,我隻會選你們的神。”


說完,她輕蔑地一揚手,像扔垃圾一樣,把手帕扔到了洛伊爾的身上,轉身就走。


直到她的背影隱沒在花叢中,洛伊爾才回過神來。


他半蹲下來,用兩根手指撿起地上的茉莉花。他不是克萊德,並不覺得她的言行舉止帶有侮辱的含義。他隻理解到了一層含義——相較於男人,艾絲黛拉對神更感興趣。


——他有可能是神嗎?


不管他是不是,他的體內都有神性。


隻要他恢復全部神性,就有機會得到她了。


第18章


另一邊,被碎瓷片扎傷手的老嬤嬤左盼右盼,終於盼到了觐見教區神使的機會。


神使的助手告訴她,她隻有十分鍾的時間。


這是神使賜予教職人員的殊榮——每個教職人員,哪怕是級別最低的、年老色衰的神女嬤嬤,都有機會觐見他,向他懺悔罪愆。


老嬤嬤連忙朝助手行了一禮,捂著受傷的手,一顛一顛地走進了布置富麗的房間。


神使坐在落地窗前,雙手交疊,面容顯得很安詳。


他穿著深紫色的長袍,脖子上繞著金黃色的聖帶。他的年紀明顯不小了,從深沉穩重的氣質就看得出來,卻有一副年輕英俊的外貌,尤其是那一雙眼睛,簡直跟青年人一樣銳利有神。


他看著老嬤嬤,神情溫和地伸出一隻手。


老嬤嬤走上前,畢恭畢敬地吻了吻他的寶石戒指。


“親愛的索菲娅,”神使親切地叫著她的教名,“發生什麼事了?你好像有點兒狼狽。”


索菲娅嬤嬤立刻哭了:“哦,神使閣下……我差點見不到您了!您不知道,神殿裡來了個魔鬼!她當著光明神的面,張口閉口就是殺人……她親口告訴我,她殺死了她的父親和兄長,還殺死了試圖把她拉回正路的神甫……她是一個魔鬼,一個活著的魔鬼,您必須將她繩之以法!”


神使的面色不變:“慢點兒說,索菲娅。你把我弄糊塗了,你口中的魔鬼是誰?”


“一個叫‘艾絲黛拉’的神女,”索菲娅嬤嬤咬牙切齒地說,“這小妮子可有心機了,剛來沒幾天,就把自己的名頭弄得人盡皆知。”


“有趣。”神使笑了笑,“就在半個小時前,你的摯友凱瑟琳嬤嬤也跟我提到了她。但她的說法和你完全不一樣,她說這是一個可愛的、虔誠的小天使。你們倆的話,我該信誰的呢?”


索菲娅嬤嬤悻悻地說:“我隻能保證,我說的都是實話,她真的親口說過那些話……”


“你有沒有想過,她是在逗你玩呢?她和那位逃跑的女王陛下重名,而那位陛下剛好以弑父殺兄聞名。”神使嘆了一口氣,“索菲娅,你太不鎮定了,腦子裡儲存的知識也太少了,被人擺了一道就算了,還把這事捅到了我的面前。我要是因此召見她,她恐怕會在背後笑話我們是兩個蠢貨。”


盡管神使的語氣並無責怪之意,甚至有一點兒開玩笑的感覺,索菲娅嬤嬤的心還是“咯噔”了一下。


她連忙跪倒在地,恐慌地說道:“對不起,神使閣下……是我太愚蠢了,沒有經過詳細調查,就貿然稟報給了您。打攪了您的午休,我感到萬分抱歉……”


“不用這麼驚慌,我的索菲娅。”神使搖了搖頭,“你知道,我的脾氣一向很好,不會隨便發火。別再犯這樣的錯誤了,你說呢?”


“不會再犯了,閣下!”索菲娅嬤嬤顫聲說道,“給您添麻煩了……回去以後,我會自己禁足一段時間,好好反思犯下的錯誤。”


“你有這樣的覺悟,我很高興。”神使微笑著說。


索菲娅嬤嬤離開後,神使收起溫和的表情,面無表情看向窗邊。他的寬容都是表象,隻有婦女和小孩才會覺得,神職人員都胸懷寬暢,有一副慈父般的心腸。


他表面上原諒了索菲娅嬤嬤,實際上對她充滿了厭惡和鄙夷。


這個愚蠢的老婦,被人恐嚇了幾句,就莽莽撞撞地來找他告狀,真是愚蠢透頂。還好他有一對敏銳的耳朵,輕而易舉地就聽出了真相。


還有那個艾絲黛拉,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作聰明的小姑娘,居然想愚弄兩個人。可惜她踢到鐵板了。


他能坐到教區神使的位置,可不是什麼酒囊飯袋。和一些被女人寵壞了的英俊教士不同,盡管他相貌出眾,體魄強健,被不少女人青睞,卻從不放縱欲望。那些嬌嫩飽滿的肉體,對他來說,沒有一絲一毫的吸引力。他對女人完全不感興趣。


在他的眼裡,女人除了繁衍生息的功能,沒有半點兒可取之處。


他每次面帶微笑地聆聽那些貴婦的懺悔時,都覺得她們的聲音像老鸹一樣刺耳,懺悔的內容也不值一提。啊,這就是女人!生命中除了丈夫,就是孩子,也隻會扮演妻子和母親的角色。


她們愚昧無知,衝動易怒,軟弱無能,走兩步路就會不停喘氣,每天光是穿衣服,就要花上好些時間。這樣的生靈壓根兒稱不上真正的生命。


幸好至高神使和他的想法一致,沒有讓女人統治神聖光明帝國。不然活在女人裙擺的陰影之下,還不如去死。


神使輕蔑地想著,拿起桌上的牛頸鈴搖了兩下。很快,助手就走了進來:“閣下,有什麼吩咐?”


神使沉吟著問道:“那個叫艾絲黛拉的神女,是誰推薦的?”


“弗萊徹司鐸,您認識。”


“他呀。”神使其實已經不記得有這號人物,“你去把他找來。我要仔細問問,這位神女的情況。”


話音落下,助手卻沒有離開。神使感到奇怪:“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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