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肩輿晃晃悠悠走遠了。


  胤礽閉目養了會神,等出了毓慶宮才問:“有急事?”


  “是,皇上傳旨回來了!”何保忠緊跟在肩輿一旁,神秘兮兮地小聲道,“命您和三阿哥一同接旨。”


  胤礽睜開眼,面色不改,搭在肩輿扶手上的手卻下意識握緊了。


  他望向遠方天際,烏雲壓頂,似乎有一場大雨要來了。


  果然……如夢中所示。


第35章 破局


  此時,一輪渾圓的落日正從極遠處的沙山之巔沉沒,大地被夕陽餘暉映成了暗沉的深紅色,那被風犁出一道道彎曲痕跡的流沙隨著夕陽西下,漸漸沉寂成了一片深眠的海。


  在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前,一支十幾人的駝隊艱難地翻過沙丘,留下一串串逶迤綿延的腳印,明珠坐在駱駝上,早已頭發蓬亂、一臉黃土。


  風沙席卷來時,他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依靠著識途的駱駝走出沙漠。


  昨日,聽說傳密旨的人來了,原本懶洋洋、百無聊賴地在自家池塘裡釣魚的明珠立刻跳了起來。


  他衣裳都沒換,直接叫上親隨在街上買了一兜幹餅兩袋水,從牙行找了個常出塞走鏢的鏢師,把幾個生藥鋪子裡各種祛風、祛邪、解毒消炎的藥材全包了,不過一個時辰就打馬狂飆出發。他定銀給得足,鏢師也聽從吩咐卯足了勁趕路,一行人先騎馬、進了沙漠換駱駝、過了再換馬,不吃不喝狂奔百裡路,竟隻用了一天一夜便趕到了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


  等他像個野人似的跪倒在康熙病床前,差點自己先昏過去。


  康熙正半靠半坐在床榻上閉目養神,見他這副模樣也嚇了一跳,一邊咳嗽一邊抬起眼看他,深邃的瞳仁閃爍著,嘆道:“朕傳旨給你,卻沒叫你這般趕路,你這是……這是幾日沒合眼了?”


  “主子聖體違和,奴才哪裡還坐得住?若不是生不出翅膀,恨不得立刻就飛了來!”明珠說話間竟生生流下淚來,原本白皙的臉如今被黃沙糊了一層,一哭起來臉上便衝出兩道渾濁淚痕,“主子如今可好些了?奴才無能,隻能搜羅了幾間生藥鋪子,把各種藥都抓了些,也不知您這還有沒有缺的,奴才這就叫人再去買!”


  康熙看他狼狽樣兒,哪還有平日那輕搖折扇的儒相模樣?不禁也有些感動,說道:“我這兒醫藥不缺,太醫已經開了方子,你別急了——梁九功,還不伺候明相下去梳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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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九功連忙欠身上前攙起兩側大腿都磨得血淋淋走不動道的明珠,待明珠下去了,康熙才疲憊地躺倒在枕頭上。


  他前日剛走到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就遇上了沙塵暴,滾燙的沙子直往人身上拍,等熬過去,天氣又涼透了,這麼忽冷忽熱的,他頓時就五髒沸騰,四肢僵硬,再勉強挺到山口,已天旋地轉,差點摔下馬來。


  這病來得太急,古往今來多少帝王死在徵途?康熙心頭猛然一跳,趁著神志清醒、還能言語,立刻快馬加鞭傳了兩封密旨——


  一封是命太子、三阿哥立即出京侍疾,另一封便送去了明珠府上。這會兒索額圖、佟國綱都領兵在外徵討葛尓丹,一時半會回不來,朝中文武百官唯有明珠才能彈壓。


  若真有個萬一,明珠就是他託孤的輔政大臣人選。


  幸好,後來他吃了兩帖藥再沉沉睡了一覺,身上發了汗,人便好多了。


  但康熙著實沒想到,明珠竟能來得這麼快。


  他掀開眼皮,神色被燭光映得明暗不定,這兩道旨意是同時發出的,可如今太子和老三都還沒到呢……


  明珠梳洗了一番,腿上了藥,但卻不肯歇息,叫小太監背了出來,一會兒去看御帳前頭小吊爐煎的藥,一會兒又將自己帶來的藥材拆了包,拿到太醫那兒備用,一會兒又去伙房讓伙頭兵下一碗細嫩好克化的銀絲面來,把自個忙得團團轉。


  康熙在帳篷裡對外頭的動靜聽得分明,見明珠映在帳篷上的身影來來回回,不由無奈道:“明珠,別跟那走馬燈似的,看得朕眼暈,你就不能安生些?”


  “主子沒睡呢?”明珠聞言掀帳子進來了,從小太監背上下來,背架到康熙跟前,略埋怨道:“奴才不放心,這荒郊野嶺的,也不知他們怎麼伺候的主子,之前奴才就說要跟著一塊兒照應,您非說不讓,叫奴才留守京城幫襯太子爺,太子爺年輕能幹,哪裡用得著奴才呀?”


  康熙聽出明珠話裡有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太子還小,沒個老成的人看著怎麼行?這幾日他事兒可理得好?怎麼,你架子大,太子叫不動你?”


  話雖然聽著不客氣,但語氣親厚著呢。


  明珠心裡有底,不禁一笑:“奴才哪敢!奴才這話說的是太子爺御政井井有條,暫且還用不上奴才這榆木腦袋。您不知道,自從太子爺輔政以來,凡遇重大緊要事,都會同奴才及其他六部大人們議定,做事十分妥當,主子可放一百個心,有不少大臣都稱贊:‘太子居京師,如泰山之固’呢。”


  說著,又細數太子這段時日治國理政如何如何細致穩妥。


  “如泰山之固……”康熙面色平靜無波地重復了一遍這幾個字,眼底卻沒有喜色,隻是略點點頭,忽轉話鋒問道:“你出來時,可曾碰見太子?”


  明珠愣了愣,跪下如實回稟:“奴才出來的急,未曾遇見太子鑾駕,想來事情多,一下絆住還未出宮也有的……”


  康熙沉默了半晌,擺手道:“這沒你的事了,下去歇息吧。”


  “是,那奴才先告退了。”明珠垂下眼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帳。


  明珠的親隨就候在不遠處,見他走得龇牙咧嘴,連忙上前將其背起,耳語道:“惠妃娘娘……”


  “噓。”明珠制止了他,他神情已恢復如常,再沒有在御前那等焦急、忠心的模樣,直到走出三四百米遠,周遭也沒了人,他才抬眼望向遠處一輪冷白的彎月,“你不必說了,我都知道。讓她放寬心,隻要大阿哥這次能立下功勞,咱們就像那河蚌敲開了縫,從此之後,不會再被毓慶宮死死壓在下頭了。”


  他為何拼死也要佔這個先機?因為這時候,誰先到萬歲爺跟前誰佔理!


  收到旨意的那一刻,明珠便立即意識到——這是一個絕無僅有、稍縱即逝、此時唯一能夠撼動毓慶宮的絕好時機!


  外頭的人都說他納蘭明珠智珠在握,從來小心謹慎,隻做那有備無患的事。但這些人都從沒看透過他,他實則是個賭徒,今日亦是一場豪賭,但很顯然,他賭贏了。


  康熙是臨時駐跸古魯富爾堅嘉渾噶山,所有好東西自然都緊著萬歲爺使,其他人的帳篷便顯得有些寒酸。明珠卻絲毫不以為意,他闲適地躺在破舊帳篷裡,雙手枕在腦後,透過帳篷頂上那一塊兒破洞,遙望群星點點的夜空。


  過了一會兒,親隨進來了,跪下回稟道:“那頭也派人去了。”


  “沒叫人看見吧?”


  “大人放心,是趁夜走的,那被沙埋了大半的古城廢墟是必經之路,絆馬繩、捕獸夾這種東西埋在沙裡更是塞外匪盜打劫常用的手段,黃沙千裡,地勢常變,難不成還一寸寸摸過去?這疑不到咱們身上。”


  明珠“嗯”了一聲,揮手讓人下去了。


  他倒沒想置太子於死地,太子身邊那麼多人也不是吃幹飯的,但讓他們走得再慢一點,卻正好。太子遲一步,萬歲爺心裡的不滿就會積得越多。哪怕後來氣頭過了,知道太子路上有什麼妨礙又如何?他也是從那條道過來的,可一點也沒耽擱呀。


  人啊,就怕有對比。


  寄予厚望的親兒子還沒有臣子忠心,萬歲爺心裡會怎麼想呢?這時候,身先士卒、衝鋒陷陣的大阿哥哪怕沒立什麼功勞,萬歲爺也一定會高看他一眼。


  也不枉費他與惠妃串聯了許多人,幾番著人暗中諫言讓大阿哥隨軍出徵。


  當然,太子地位根深蒂固,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將他推下馬的,但荀子有句話怎麼說來著?他可是很喜歡那句話的呀……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他喃喃自語。


  總有一天,這些點點滴滴會匯成波濤萬頃,席卷而來。


  明珠閉目微笑,果然,與天鬥不如與人鬥,與人鬥……其樂無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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