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畫月堅定道:「那又怎麼樣!王爺就是喜歡夫人啊!」


「……」我盡力說得通俗易懂,「我爹沒做官之前,有過一段清貧日子。當時家裏所有錢都給我爹去參加科舉,日子過得,不可不謂之艱難,彼時一個白麵饅頭我都覺得很好吃。後來家境好了些許,別說饅頭了,想要的東西,很少有吃不到的。所以,也不再覺得饅頭是什麼珍惜之物了。」


她似懂非懂。


我嘆了口氣:「我於王爺而言,大概就是清苦時的一個白麵饅頭罷。」


21.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此刻享後福的我帶了畫月去聽戲,臺上唱的是《馮玉蘭》,咿咿呀呀的,正唱到第二折。


「……嗨,正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


我翹著腿,手指在桌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長嘆一口氣,發自內心地感慨:「不僅如此,人世間之事,大多也隻能共患難,不能同富貴。」


畫月十分不解,不解十分,但似乎失去了和我辯駁的欲望,也長嘆一口氣:「夫人早晚會明白的,王爺對你的心意。」


我恨鐵不成鋼,想說什麼,終究還是算了。


畫月是王府的丫鬟,雖然比不得主子,但到底是比皇城根底下的勞苦大眾們優越許多,想必也沒能吃太多苦頭,沒看過什麼世情冷暖,自然對理想中的感情也十分信奉。


吾日三省吾身,究竟為什麼非要打破一個小姑娘的幻想呢?畫月身份不高不低,家裏不至於窮苦到賣女兒才能尋得出路,也不會因為政治縱橫而嫁給位高權重之人當工具人,以後找到情投意合之人的幾率也比較大,所以不能理解我,也沒什麼必要理解我。


正想著,對面那廂閣樓之上,兩個人相擁而過,不知為何,格外惹眼。男子摟著身側美嬌娘的肩膀,極其親昵的樣子。


再定睛一看,這二人頗為面熟,摟著人的那個,是全京城都在傳的「將夫人放在心尖尖上寵」的小王爺蘇鈺;被摟著的那個,是在我府上千嬌萬柔的姑娘雲無憂。


真是比臺上的戲都精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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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口茶,大概是茶太燙,一時間指尖有些抖。又大概是霧氣氤氳,白霧茫茫,燻得眼睛微微地痛。


畫月顯然也看到了,手撫上額頭,表情很是奇怪。


我想繼續聽戲,又突然覺得提不起興趣來。一時之間,覺得這樣的自己很可笑。


之前蘇鈺一副情深意切的樣子,我縱使做了心理準備,但多多少少還是信了幾分。於是今天目睹他這般別無二致的體貼模樣,心中感受,不可不謂之不微妙。


若要斷言疼痛雲雲,倒也算不上。非要譬喻的話,大抵就是行路途中,腳走得生疼,腿骨泛著酸意,此刻恰巧遇到了順路的行人,話也聊得投機,談笑之間,旅途的疲憊也減輕了幾分。


到底還是年輕,覺得這份關系並不尋常——好歹都是同樣趟過荒原的同伴。結果到達目的地,你想和他一同繼續走兩步,他大大咧咧擺擺手,說自己有朋友接應,然後甩下你,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時,你沒有悲傷,隻有接近一絲空白的慨嘆:你早就知道你們不過是恰巧走過一段路的旅人而已,但隻有離別真真切切地到來之時,才能真正體會個中滋味,而由此旁生出的多餘的期待,顯得那樣蒼白,甚至有些好笑。


椅子開始變得不舒服,周遭的喧囂在此刻顯得有些刺耳。


「回去罷。此刻王府鐵定沒人,比這裏清凈多了。」


22.


不過我倒是也沒能回王府就是了。


剛出門就來了人同我道,十三公主誠邀我去她府上坐上一坐,聽得我雲裏霧裏,主要是腦子裏沒什麼關於十三公主的記憶。


我本就不怎麼關心八卦之事,一般傳到我耳朵裏的都是街頭巷尾談論激烈、再大門不出 、二門不邁的都能被完整地灌一耳朵來龍去脈的——就比如蘇鈺的那檔子事。而印象裏,對當今王族也沒什麼太多感受,隻隱約聽說太子溫文爾雅,三皇子樂善好施,七皇子醉心書畫……而十三皇妹的討論度比這些人還要低很多,就更沒什麼印象了。


我撓撓頭,看到對方腰間懸著難以作偽的金色禦牌,估摸著應該不會再把我綁一次,便點點頭道:「那便卻之不恭了。」


23.


公主府。


萬萬想不到,我會在這裏碰到熟人。


十三公主在花園等我,我隨著管家緩步而行,抬頭遙遙一望,小院門口有侍衛靜靜站立,看衣著打扮,大概是貼身侍衛這種類型。擦肩而過之時,我忽然福至心靈,回頭望了一眼,恰巧對上他眸子。


我:「……」


他:「……」


這不就巧了嘛這不是。


小哥生得好看,不是蘇鈺那種即使扔在人群裏你都能第一眼瞧見的、張揚明艷的好看,而是那種不顯山不露水,如同後院青竹,月夜清暉,隨風默默起伏,葉影投諸紅色磚墻,相處間愈感清涼的好看。


更為值得一提的是,那雙眸子清澈溫涼,潭水一般冰涼。


真個是東風裏,露華濃。盈盈脈脈,都比不過這一雙眼啊。


所以綁架我的那一天,僅僅是露出這一雙眼出來,也足夠令我印象深刻了呢。


我笑吟吟,止住腳步,笑容誠摯,討教道:「敢問這位小哥是……?」


管家回頭,很有耐心地為我解答:「之前疏忽了,沒能告訴夫人,三皇子也在這裏。而眼前這位,正是三皇子身側正三品侍衛統領慕荇慕大人。」


慕荇面上沒什麼特別的情緒,隻拱了拱手,行了個禮:「夫人。」


我繼續微笑:「原來如此,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和慕大人有緣呢,甚至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改日一定相邀來鳳樓喝茶小聚啊。」


他站定,語氣平直,聲音以及語氣與我之前聽到的別無二致:「夫人相邀,下官焉有不到之禮。」


我點了點頭,旋即進了院子。


院內碎花零落,遠離房舍處是一泓池水,稀疏地漂浮著點點花瓣,如同生銹的古銅鏡,映著旁側雅致古亭,一個長相和蘇鈺有四五分相像的男子正在其中賞花,摸著下巴贊道:「十三妹,你這裏佈置得真是不錯。」


院內正中心立著雕刻精緻的石凳石桌,身著鵝黃色清雅服飾的小姑娘翹著腿坐在桌子上,一笑間兩個酒窩,唇瓣開合,柔軟如水波,現出兩顆小虎牙,俏皮又天真的樣子:「那是我特地差人從江南運來的名貴花樹。好三哥,你若是喜歡,改日往你府上也送兩棵。」


三皇子撫掌:「好,不愧是我的好妹妹。」


言罷一轉頭,注意到在門口當透明人的我:「誒,這位是……?「


十三公主跳下桌子,小跑到我身邊,挽住我的手臂:「是九哥前些日子娶的新娘子!我一直都很好奇啊,到底是什麼樣的女子能讓九哥如此著迷呢?」


巧了,不僅你好奇,我也很好奇。


三皇子一瞇眼,與蘇鈺相似的眉眼橫添幾分陰鷙,此刻隱沒在陰影當中,一時間襯得面容有些冰冷。下一秒大踏步出來,又恢復了明朗笑意:「原來如此,我也很好奇九弟會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不過從前一陣子京城綁架一案裏來看,九王妃真是福大命大啊。」


我盡力笑得很自然:「都是託了九王爺的鴻福。」


他做嘆息狀,一臉憂心手足兄弟的表情:「唉,我確也十分關心九弟。隻不過可憐我這弟弟福薄,在外流落那麼多年才得以回朝。我這做哥哥的,失了幼時相近的契機,也不知該怎麼和九弟變得親近。如今九弟有你照顧,我也可以放心了,王妃這面相福德圓滿,定能給我九弟帶來好運氣啊。」


我笑得臉都要僵了:「是嗎?哈哈,哈哈。」


三皇子輕輕拍了拍我肩膀,這重量落在我肩上,於我而言,和死亡警告差不多,忍不住驚了一驚,好在極其輕微,沒能被察覺。


他扭頭笑道:「我府上還有些事,在這裏也耽擱久了,就不妨礙你和九王妃親近了。」


十三公主笑嘻嘻做勢推了推他的背:「快走快走,我還要和淩姐姐聊天呢。」


三皇子走的時候,慕荇回頭望了我一眼,薄霧冥冥,望不真切,隻露出了幾分平靜的悲戚,宛若望向將死之人一般。


我此刻就很想回家。


24.


十三公主,蘇錦,正熱情地拉著我坐下。


我受寵若驚,方才被三皇子蘇銘嚇得夠嗆,此刻又怕得罪了她,坐得無比僵硬。


她託腮,興致勃勃看我,饒有興味道:「九哥為什麼這麼喜歡你啊?」


這個問題問得很好,好就好在問錯了人。


但也不能這麼說,隻好含糊道:「九王爺宅心仁厚,對我頗為照拂。並不是鈴兒本身有什麼值得傾心之處,不過是有著微薄的緣分罷了。」


她驚奇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宅心仁厚形容九哥呢。」


我笑笑,沒說話。蘇鈺可能確實不是什麼好人,也確實不喜歡我,但我吃穿用度什麼的從來都沒短過,平日裏想去哪裡玩基本上也沒有任何限制,王府的書藏比我家也多很多,我嫁過來之後,當真是沒受過什麼苦。


須知這並非是尋常之事,我知道有很多婚事裏,做不得主又要忍氣吞聲的女子不在少數,這世間缺衣少食、掙扎在痛苦中的百姓更是數不勝數,我能有富裕的境地、並不匱乏的衣食、相對較高的地位,本就是稀罕之事。哪怕嫁給了人人所稱的「活閻王」蘇鈺,也未曾被限制太多自由,單憑這些,我稱小王爺一句「宅心仁厚」,實是真實不虛。


雖然我同他隻有夫妻之名,並無夫妻情分,但這世上真正至死不渝、兩心相傾的感情又有多少呢?既然本就是不必要的事情,我也沒有理由為不曾獲得而難過:「大概是公主您不曾熟悉王爺。」


她眨眨眼,怔了下,又笑起來:「我的確不熟悉九哥,不過這不重要。


「王爺貌若潘安,氣度不凡,有經天緯地之才。能嫁給王爺,是我的福氣。」


她似乎有些失望,再次問道:「和那些沒關系,我隻想知道,淩姐姐喜歡他嗎?」


她這個問題問得很奇怪,可能是隨口一說,但我卻做不到隨意一聽,盡管想盡辦法糊弄過去,心地依舊起了漣漪:


「我的心意與否,於現前種種因緣而言,實在是無足輕重。」


「怎麼會無足輕重。在我面前,你不必說那些官話套話哄我,也不必為了世俗之見委屈自己。」


她託腮,湊得近了些,眼眸格外地亮,與她嬌憨的外貌不相稱,活像隻月夜裏的狼,「如果姐姐當真喜歡九哥,那便算了;如果姐姐不喜歡,不如和離呀。」


25.


「蘇錦找你去幹什麼?」


當天晚上,蘇鈺一腳踹開我的門,大步流星走過來,一把將我堵在床邊,著急問道。


他離得近,我能聞到他身上的脂粉香,原本預備的好脾氣和耐心都沒了,沒什麼表情起伏:


「哦,十三公主問我要不要和離。」


他攥住我手腕,咬牙切齒:「真是有病……你不要聽她講瘋話,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吃痛,第一次甩開了他的手:「我倒覺得,十三公主說得很有道理。」


和離,真是個美好的詞。離,意味著決絕,所以一別兩寬;和,意味著和氣,所以各生歡喜。


但蘇鈺好像不是這麼想的,此刻他的臉很黑,仿佛回到了新婚之夜,我打了他一臉噴嚏。


「怎麼會有道理。一點兒道理都沒有。」他看起來要殺人,可是也沒殺,隻是湊過來,似乎想碰我,最終也沒碰,半晌才憋出一句話,氣焰微弱:「……你不要聽她亂說。」


「怎麼就是亂說呢?」我很詫異,「我和王爺之間,一直都沒有感情不是嗎?既然如此,又何必繼續下去呢?如今王爺有了更好的選擇,我自然也不會阻攔。我之前說過,王爺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會反對。隻是希望您可以放過我。」


他沒說話,我想著既然要道別,最好還是有耐心一些,便靜靜地等。


蘇鈺低頭,看不清臉上什麼表情,緩緩伸手過來,小心翼翼握住我指尖,聲音很低:「我知道你對我沒有感情……但是,可以再給我一些時間嗎?」


「……」他這樣,我倒是蠻意外的,不過想到他摟著無憂姑娘的肩膀聽戲,升起的悲憫之情又瞬間煙消雲散了,隻覺得小王爺當真是好演技,知道該怎麼哄女孩子。


我決計不肯上當,撥開他的手:「王爺,我爹是個小官,仕途之上,幫不上您什麼忙;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但是也無需攀龍附鳳才能活下去。對本朝女子來說,嫁人雖然重要,但是對我來說並不甚在乎,即使王爺同我和離,我後半生也能悠閑開心地活下去。」


他還未來得及說話,我又心平氣和道:「我沒什麼實力和姿色,不擅長與人交際,性格也不甚討喜,幫不到王爺什麼忙,也當不了王爺的可心人。王爺娶我,當真是賠本買賣,如今王爺身側有了能說體己話的妙人,我在這裏,也不過是妨礙而已。」


他眼睛一亮,驟然抬頭,攬住我的肩膀:「是不是因為雲無憂?小鈴兒,你聽我說,我對她沒有半分感情——」


嗐,當著我的面你肯定這麼說啊,總不能在我面前說你們一見傾心情投意合、山無稜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吧。


我靜靜望著他,動作輕柔,試圖把他的手掰開:「王爺,不管是雲無憂也好,林無憂也罷,於我來講,都沒什麼區別。王爺在這個位子上,身邊肯定不止有我一個女人,現在是這樣,以後也是這樣,不會改變。」


他難得有些失態:「不是的,我想要的就隻有你而已——」


天真啊,蘇鈺,天真啊,以為這種話騙得到我嗎?


不過小王爺也著實給了我足夠的尊重就是了,他本可以用權勢地位壓我、直接駁回我的請求,甚至會因為我說這些刁難我都算正常。可他卻站在我面前,用平等的姿態同我交流。


一時之間,我有些感動,不過也就僅此而已罷了。


「王爺,我累了,要歇息了,您也早點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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