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她好像又變成了那隻絕望的、死去的天鵝。


  他聲音很輕,說:“有。”


  玲玲轉過臉來看了他一眼。她眼中閃過一絲微弱的情緒。不像是驚訝。


  他以為她說一些成年人愛說的話,比如“別裝了”“不要一天到晚無病呻吟”,或者嘲笑地問自己,“你能有多慘”。


  但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對他笑了笑。


  時隔多年,金靜堯依然還記得年輕女人的回眸一笑。原來她想要對他說的一切,安慰、理解、共情,似乎都不必再言說。這讓他更加堅定地相信:語言是沒有意義的。


  昏暗的巷尾裡,她側臉的輪廓像是發著光。


  她身上還披著他的外套。


  不知為何,這想法竟令他再一次地喉頭收緊,頭皮發麻。


  他們互相理解。他應該覺得溫情、感動。


  可是她這樣美麗,還是令他生出壞的欲望。


  她似有所覺,緩慢站起身,朝著他走來。


  他的心跳愈加猛烈。


  她要做什麼,難道終於要過來誘惑他。


  但她停在他面前,盯著他背後,睜大了眼睛:“啊,彩虹。”


  原來她看的不是他,是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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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心重重落下,巨大的失望湧上心頭。


  他轉過頭,大片深色的雲堆積在天的盡頭,而另一半天空像被斧頭鑿開,已變得晴朗澄明。


  在這堪稱奇景的畫面裡,的確升起了一道若隱若現的彩虹。它算不上很明顯,在鐵灰色的雲層裡漂浮,也像一個腼腆的微笑。


  他很快就轉過頭。


  好無聊。


  女騙子則完全沒有見過世面,一邊拿出手機拍照,一邊很興奮地說:“哇,我在倫敦看過彩虹!”


  他潑冷水:“有什麼了不起的。”


  彩虹是可以給她錢,還是可以幫她完成金主同學的色誘任務。


  她短暫地從鏡頭裡移開視線,對他說:“開心一點嘛。”


  又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他:“彩虹可以許願的。我剛才幫你許過願了,壞的事情都會過去的。”


  他說:“鬼才信。”


  但是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還是忍不住拿出手機,也做了蠢事。


  她在拍彩虹,而他在拍她。


  他想,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彩虹,那麼彩虹應該已經在自己面前了。


  -


  休息結束後,他們重新回到了攝影棚。


  她換了一套新的內衣,露出的皮膚更多了,後背根本一覽無餘,胸前則被亂糟糟的深灰色膠帶纏起來,有種奇特而骯髒的美。


  在朦朧得接近溽熱的光線裡,他凝視著她纖細的四肢,覺得自己像在一場夢裡。


  他想象不到,為什麼人的肢體,竟可以這樣典雅和婀娜,猶如雕塑一般美麗。每一寸弧度,都是這樣的柔韌和分明,接近於鬼斧神工。


  快門咔地響起,白光晃眼、再黯下去,掠過她的身體,潮水泛濫、再退去,白茫茫的浪,在他的掌心顫動。


  隨即,攝影師要拍她的後背,於是她背對著鏡頭,像一團赤條條的雲,擠進他懷裡。


  她剛洗過澡,頭發還是湿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熱氣。


  他不知道該看哪裡,努力盯著她鎖骨以上的位置。


  可是她的嘴唇也這麼紅,像等待被人吮吸的漿果。


  他好像一個被禁止殺生的人,手中拿著獵槍,望著叢林中美麗的生靈,心中跳動著狂喜、畏懼與渴望。


  為什麼要這樣折磨他。


  他還是沒有忍住,低聲問她:“為什麼要做這麼壞的事。”


  為什麼要拿他同學的錢,為什麼要這樣不堪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她愣了一下,才說:“也沒有很壞吧。”


  過了一會兒,像是很努力地在為自己辯解,她說:“我太缺錢了,不做這個,連回國的機票都買不起。”


  他瞪著她:“你要回國?”


  回國幹什麼,還要騙其他人嗎,小心被抓起來。


  出於一種對於騙子的憤怒,他難以控制自己,將她更用力地拉向懷裡。


  可能是真的太用力了,他甚至聽到她“嘶”了一聲,好像被自己弄疼。


  他下意識說“對不起”,之後才懊惱起來,為什麼要跟騙子道歉。


  她卻笑了一聲,在他耳邊說:“其實你也是第一次吧。”


  他表情很難看地瞪她,以為騙子終於良心發現了,要跟自己攤牌懺悔。


  下一秒鍾,他感覺自己摩挲她後背的手,被另一隻手輕輕地按住了。


  他渾身僵住。


  她的手好軟。


  “沒事的。”她說,“我教你。”


  她真的教他。


  她很有耐心,教他怎麼在鏡頭前擺姿勢,怎麼擁抱自己,怎麼捧起她的身體。又怎麼無視鏡頭,假裝這個狹小的浴室裡,隻有他們彼此。


  聽起來她真的很有經驗,就是廢話有點多。


  好像她說的是“第一次”,隻是“第一次面對鏡頭”,而完全不是別的什麼。


  他覺得她對自己誤解很深,他在話劇社,當然有很豐富的面對鏡頭的經驗。


  但不知為何,他保持沉默,甚至假裝得更青澀無知。


  於是她就教得更加耐心。


  攝影師起先還廢話連篇,像一隻聒噪的愛爾蘭火雞。後來漸漸地安靜下來,沉默地按動快門。


  他越來越貼近她。


  他們之間幾乎沒有縫隙。


  她跨坐在他身上。


  他出了很多汗,手掌湿滑。幾乎握不住她。


  她在他耳邊輕輕地呼吸,問他:“教你怎麼接吻好不好。”


  他渾身都在戰慄,頭暈目眩,被她的話語擊碎,蕩然無存。


  閃光燈噼裡啪啦,不斷炸開。她幾乎要吻下來,但是在最後一秒鍾改變心意。


  “算了。”她說,“初吻要留給更重要的人。”


  她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打發小狗一樣,沒有繼續。


  他近乎茫然地看著她。


  他感到茫然,脹痛,不滿足。


  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他沒有更重要的人。從來都沒有過。


  可是她不再教他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


  隻有用手指去碰她的嘴唇。


  不斷地、不斷地遊走。


  勾勒出形狀。


  在她未曾察覺之時,他將手指卡在她的雙唇之間。


  他撫摸著她的嘴唇。溫熱的口腔,柔軟的蚌肉。黑暗的形狀,水的形狀,愛的形狀。


  他應該覺得惡心。


  可是他渾身都燥熱而難耐。


  泰晤士的河水流過他。


  他湿漉漉的,從水裡浮起,坐在熱氣球的吊籃裡,和她一起升空。


  他聽到空氣受熱膨脹,想要在倫敦的上空懸浮起來,需要一團巨大、巨大的火焰。


  而這火焰,就含在她的唇舌之間。


  他不滿足,細細地撫摸她的每一顆牙齒。尖銳的、刺痛的、甘美的觸覺。


  紅豔的嘴唇在他的視線裡放大,變成一枚爆炸的**。


  原來他是一個經不起誘惑的人。


  他不願向她舉白旗,隻想和她一起經歷毀滅世界的轟炸。


第58章


  拍攝結束後,金靜堯甚至沒有來得及跟對方說一聲再見。


  玲玲說自己急著趕飛機,飛快地換好了衣服,連妝都不卸,已經坐上了雜志社幫忙叫的車。


  她的眼尾亮晶晶的,像美人魚的鱗片,一路灑下。


  從攝影棚走到門口,下臺階,再上車。


  這麼長的一段距離。


  如果想要回頭,應該綽綽有餘。


  他站在黑暗的地方,直勾勾地看著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著什麼。


  她是收過錢的,要履行諾言,怎麼可以不告而別。


  但她坐上車,重重地關上車門,非常著急地低頭看時間,生怕錯過航班。


  一次都沒有回頭。


  回到學校的當天晚上,金靜堯做了一個夢。


  夢裡,所有的遺憾都被彌補了。


  她從出租車裡跑了出來,緊緊地抱住他,像八爪魚一樣纏到了他的身上。


  她對他說自己不走了,湊上來,小狗一樣吻他,像一部爛俗的好萊塢愛情片,一定要有最完美的結局。


  他們一步步地後退,如《愛樂之城》結尾的倒放,耳邊有人在唱Someone In The Crowd。


  然而在跨過門的一瞬間,弦樂尖銳地扭曲,世界又變成一隻巨大的氣泡,他回到多年以前的一家私人美術館。


  那一年,父母帶著他去意大利旅遊。爸爸陪著媽媽在奢侈品店購物,他並不感興趣,轉身跑了出去,溜進巷子裡,最終在一家很小的私人美術館前停下腳步。


  美術館裡沒什麼人,冷氣開得很足,保安也在打盹。


  他偷偷地撫摸著那些雕塑,冰冷的大理石,柔軟的褶皺,纖毫畢現的人體。


  大理石是死的,但也是活著的,生命的兩種最極致的形態,同時被定格在這個瞬間。他感到驚嘆、好奇和滿足。


  黃昏時分,被嚇得差點報警的父母,找到了丟失的小兒子。


  他高高興興地抬起頭,問媽媽,自己能不能把這尊雕塑買回家。


  媽媽也很高興地說:“好的寶寶。”


  她衝過來,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幸福地閉上眼,再睜開,發現抱著自己的人不是媽媽,而是玲玲。


  夢和現實總是反的。


  在現實裡,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媽媽盯著他,已經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面容可愛、像天使和洋娃娃的小男孩,輕輕地撫摸著一座被斬首的大理石雕塑,好奇地碰著斷頭和脖子的連接之處。


  媽媽失望地看著他,發出抽泣:“媽媽找了你一下午,你為什麼不能正常一點……”


  那之後不久,他就被送進寄宿學校。


  他一直都知道父母覺得他有病,正如在學校裡,他的同學也覺得他有病。


  他與同齡人的差異,不僅僅是那些外在的東西,口音、膚色、孤僻清高的個性——還有一些更深層的東西,讓他知道,自己生來就是這個世界的殘次品。


  在夢裡,他輕輕地抱住玲玲,將頭貼著她的胸口,對她坦白自己最大的秘密。


  “其實媽媽本來應該生出一對雙胞胎。”他小聲說,“但是另一個孩子,在她肚子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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