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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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鬱清梧本該要拒絕的。在她伸手的時候,他就可以拒絕。但他的頭卻忍不住先垂下去,正正好挨在她的手上。


  因離得近,兩個身影交纏在一塊,他不由得想——影隨人去,也算是人的分身了。


  他便側了側身子,不動聲色的讓地上的影子糾纏更深,更緊。


  但等山君的手縮回去後,他的心裡又起了一股更大的失落,空空蕩蕩得厲害。


  蘭山君:“摸著是沒有發熱的。我去給你倒杯熱水。”


  鬱清梧盯著她為自己忙活,濃濃感喟一聲,“山君,你別對我這般好。”


  蘭山君好笑道:“這就算好?”


  鬱清梧不敢說了。他模稜兩可的試探道:“等以後……真了結齊王之後……我一個人怎麼辦?即便是發熱了,也是無人管的。”


  蘭山君將茶杯遞給他:“倒是這個道理。”


  倒是這個道理……她果然是想著走的。


  鬱清梧就知道她這個人,絕情得很。像菜地裡的蘿卜,拔出來就不管土裡是不是多了一個無法填滿的洞。


  但又覺得自己這個洞,實在是欲壑難填,委實怪不得山君。


  他第一次心生埋怨,卻開口依舊是君子溫潤,語調都不敢變,生怕她看出一星半點:“到時候你要去哪裡?”


  蘭山君卻想到了祝紜和蘇合香。她們一個想要治洪,一個想要行醫。


  她拋開了這些仇恨,又想做什麼呢?


  但她確實什麼都沒有想出來,她道:“我還是想回淮陵去守著老和尚的墓。能活多久,我就給他守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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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喃喃道:“我這一生……應是多虧了他,才能回到洛陽。要是能大仇得報,餘生守在山上便足矣。”


  鬱清梧攥著被子的手卻緊了緊。


  他第二日早早起來,在札記上寫下三個字:回洛陽。


  為什麼是回呢?


  他心裡的謎團越來越大,腦海的念頭越來越多,又不得其解,於是幹脆去劈柴。


  錢媽媽笑著喲了一聲,“鬱大人,又做田螺啦。”


  鬱清梧停下來擦擦汗,“錢媽媽,你說,我怎麼才能看到田螺裡頭呢?”


  錢媽媽一邊剝玉米一邊笑著道:“必定是要將裡頭的肉勾出來。”


  勾出來還不行,“還要點著燈湊近了看,不然哪裡看得清裡頭是什麼?田螺殼彎彎繞繞的,起碼有兩個轉。”


  鬱清梧:“但我不願意將田螺肉拿出來——”


  錢媽媽:“那怎麼辦?根本看不見嘛!”


  讀書人整日就喜歡想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鬱清梧又斟酌,“若是一定要拿出來……怎麼拿呢?”


  錢媽媽剝最後一截玉米:“先煮了,再用竹籤去挑,用針去挑也行。”


  鬱清梧大吃一驚:“這樣田螺會痛吧?”


  錢媽媽不敢置信的抬起頭:“……”


  她畢恭畢敬的一玉米棒子砸在他的頭上,“鬱少爺,你有毛病哦!”


  大早上來消遣老人家!


  她罵道:“昨天我不讓你吃蘿卜,你報復我呢!”


  於是早上的玉米粒炒雞蛋拌面都是蘭山君的。


  鬱清梧隻有清水面。


  十月中旬,蘇合香回了洛陽。蘭山君帶著她去見了太孫妃,請她為太孫妃把脈。


  鬱清梧看在眼裡,斟酌問她,“你覺得齊王是毒殺?”


  蘭山君:“未嘗沒有可能。”


  她不信宮裡的太醫,便想找蘇合香試一試。


  她笑著解釋:“女子的病,女醫更清楚一些。”


  但鬱清梧窺她神情,依著對她的了解,發現她的語氣裡還是篤定了先有太孫妃會去世的結果,才有現在的百般揣測。


  她沒有懷疑過太孫妃可能死於大火,可能死於墜湖,她好似隻擔心太孫妃會死於一場大病中。


  又或者說,是急病。


  山君太急了,她急著救太孫妃。


  她篤定太孫妃會死。


  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念頭呢?


  鬱清梧的心慢慢的沉下去,沉到了谷底。


  但蘭山君卻不曾覺察到,她一直看著前頭,不曾回頭看過他。


  因為著急,便連晚間的噩夢也多了些。


  她驚醒的次數越發多。


  鬱清梧卻不敢在她醒時進裡屋安慰,他隻能裝作睡著了,不曾醒過。


  但第二日早間,他依舊會進去為她換燭火。


  他會看她臉上尚未幹掉的淚水,會看她手心裡在夢中攥出來的淤痕。


  但他什麼都做不了。


  他輕手輕腳的出門,站在廊下望天。


  山君就喜歡看天。


  她說,“老和尚之前喜歡帶著我站在屋檐之下看天上的飛鳥。”


  但她已經很久不曾抬頭看天了。


  鬱清梧在札記裡面晦澀寫道:“山尊初入林中,便似有所宿命。”


  她說他是元狩三十一年那場大火的餘燼,但他觀她,卻更像是那場大火如何都燒不盡的執念。


  “終究宿之何處,我不得知。隻知山尊並不認命,依舊逆火而行……”


  他心頭一顫,艱難行筆:“她不怕火燒己身,但我怕她……是浴火重生。”


  他的目光看向了這陣子買回來的奇聞軼事裡。


  這般的重活一生,知曉前塵往事,想要救人,奇聞裡面倒是不罕見。


  但故事之所以是故事,便是因著荒謬荒唐。


  他也夠荒唐,竟然會有這種念頭。


  “我知我思荒謬,我念荒唐……”


  “我知世上本無鬼神,我也不怕鬼神,我唯怕我思我念,所想成真。”


  “我隻怕……我隻怕她曾跌落過地獄,不見天光。”


  他丟下筆,將筆顫顫巍巍的放了回去。


  寒風入骨。一陣風吹來,將桌上的札記吹得四處散開。他急急去撿,彎腰拾起紙張的同時,一個個寫在紙上的揣測映入眼中。


  十年,太孫妃,宋知味,疑我是故人,鄔慶川……


  等拾起最後一張紙,瞧見上頭浴火重生四個字,他眼睛一酸,本就已經彎彎的腰慢慢塌下去,整個人蹲在地上,良久起不來身。


  下雪了。


  他被風雪一吹,整個人又清醒了一些,便連忙捧著札記回到案桌上,取了筆來,虔誠的寫道:“願我所思不得真,願我所想不成谶。”


  但一語成谶,卻實非古人說出來的空話。


  元狩四十九年臘月初八,東宮太監傳話,太孫妃得了急病,已然昏迷不醒。


  蘭山君腳一軟,跌在了地上。


  鬱清梧急忙去扶。


  小太監來請他們進宮,哭著道:“東宮裡亂成了一團,太孫請了蘇姑娘過去,又讓奴才來請您二位。”


  蘭山君卻恍若未聞,耳中不斷嗡鳴,而後失聲喃喃道:“還是發生了……”


  鬱清梧扶著她,離她這般近,哪裡會聽不見。


  若是從前,這隻不過是再簡單不過一句話。但是現在,她的每一句話都會被他記在心裡揣摩。


  他心裡那個荒唐的念頭又席卷周身,讓他的眼眶一熱,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他的淚也落下來了,直直的砸在了蘭山君的手上。


  冬日裡,淚水太燙,便顯得尤其灼人。


  蘭山君手被燙得回了神,瞧見他的模樣,還以為他在擔心太孫妃,便理智回籠了一些,重新鎮定下來。


  她安撫道:“應當會無事的,你別慌張。”


  鬱清梧垂頭,哽咽出聲:“好。”


  小太監看見了稀奇得很。鬱夫人沒哭,倒是鬱大人這樣的漢子哭了。


  想來是真心系東宮,是個一等一的大忠臣。


  蘭山君卻沒有時間多寬慰他,隻問小太監:“可查出來太孫妃是什麼病?”


  小太監:“好似是風寒,天一冷就病倒了。”


  他抹淚,“這個鬼天,今年的風雪還是太重了。”


  ——


  東宮,所有的奴才跪在風雪裡,不敢出聲,有好幾個忍不住哭泣,不用問任何人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命運。


  他們這些人,明日還能活著,便是老天開恩。


  不斷有人被拎走審問,慘叫聲連連。幾個太醫在屋內查看太孫妃所用所食,卻查不到什麼緣由,腦門不斷冒冷汗。


  皇太孫臉色慘白坐在一側,不看他們,隻問蘇合香,“怎麼樣?”


  蘇合香皺眉,“已經將所有吃過的東西都催吐出來了,也用了藥,但依舊不醒,看樣子,是中了毒,傷到了肺腑。”


  皇太孫:“中毒?”


  蘇合香點頭,“是。”


  但也隻有她敢這般直接說。


  外頭的幾個太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都不敢附和這兩個字。


  東宮這般的地界,若是太孫妃真是中毒,那大家也都不要活了。


  正在此時,皇帝趕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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