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火光在這一刻大盛,“轟”,斷壁頹垣頃刻坍塌,碎成粉末。


  夏青看著火光中瑤珂摸索著回了桌子旁,彎下身在地上想摸索針線,卻最後摸到了一本書,那本她曾經抱著樓觀雪在書岸邊一句一句念過的《詩經》。


  她已經沒有淚水可以流,維持著一個姿勢僵在原地。


  心頭血早就落盡,油盡燈枯,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匍匐著跪下身嗚咽抱住那本書。


  長發披下,遮掩住了顫抖的身軀。


  她也死了。


  死在障內,青絲消融,血肉消融,最後剩一具皑皑白骨。


  從上面長出了一朵冰藍色的、層層疊疊的花來。


  ——鮫人死後屍體腐爛會化成水,在白骨上開出一朵靈薇花。


  花香冷冽荒蕪,絲絲蔓延,帶著屬於大海的潮湿記憶。


  風吹得白骨作灰,也吹散了那朵靈薇花。冰藍的花瓣隨風揚到空中,泛著幽微的藍光,和傳說裡一樣於海上驚蟄夜照離人歸故冢。


  隻是再也回不去了。


  採薇採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


  ……照不盡的離人,回不去的故鄉。


  夏青眼睛酸澀,難過地閉上了眼。


  樓觀雪站在旁邊神情冷漠,等一切結束,往前走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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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青驚訝地睜開眼,卻見樓觀雪走到了還未被障粉碎的五歲的自己屍體身邊。


  少年帝王伸出手,從堆疊如雪的袖中露出腕,上面系著一條縹碧色的發帶。


  他解開手腕上的發帶,然後扶起男孩冰冷的屍體,養尊處優修長的手將男孩亂糟糟的頭發束好。


  垂下睫毛,神色平靜,聲音淡若月色低聲說。


  “她沒騙你,這確實是保平安的。”


  樓觀雪頓了頓,淡淡道。


  “你活了下去。”


  “活成了我。”


  男孩的屍體最後也隨障消失。


  夏青不知不覺恢復了原來的身形,站在不遠處,呆呆看著半蹲下去的樓觀雪。


  在一切扭曲灰燼重啟前。


  樓觀雪抬頭,望了他一眼,依稀如摘星樓初見。


  夏青想了很久,在出障的最後一秒,聲音很輕,對他說:“生日快樂,樓觀雪。”


第18章 璇珈(一)


  夏青靈魂抽離,回到了寢殿內。


  障內一晃好幾天,可是在現世卻隻是一場夢,時間地點都沒變。


  骨笛瘋狂拍著他的手背,急切又擔憂。


  夏青動了動手指,醒來時發現在自己倒在地上,入眼還是華麗冷寂的帝王寢宮。夜明珠懸在雕梁畫棟的天壁上,散發出清寒的光輝。


  骨笛見他有動靜,欣喜得不行,俯衝過來就要去蹭他的臉,被夏青一把抓住了。


  他爬起來,現在頭很痛,啞聲警告道:“你給我安分點。”


  骨笛委屈巴巴地聽話,從天上趴到了地上。


  夏青在原地緩了會兒後,閉眼,很輕地喘了口氣。老實說,他現在有點懵,入的是樓觀雪的紅塵障,卻好像是他靈魂淬火渡了一次劫。


  他第一時間跑到床邊去看樓觀雪。


  寢殿中央的床榻上,剛開始那些縱橫如枷鎖長蛇的黑霧煞氣已經消失了,同五歲的他的屍體一起被一場驚蟄夜火燒得幹幹淨淨。隻是樓觀雪依舊沉睡不醒,黑發散開枕上,唇色寡淡,眉心的邪光散了。比幼時深邃了許多的五官介於英挺和昳麗間,膚白如雪,鼻梁高挺,睫毛卷翹落下一重很淺的陰影。


  夏青從來沒有這樣認真看過樓觀雪,看久了,驀地生出一點難過來。


  難過。


  這對他來講其實也是一種很罕見的情緒。


  夏青幼年生長的環境注定與眼淚、離散結緣。坐在那堵牆上,看見太多人走又看見太多人進來。


  人們生老病死,人們愛恨別離,他安安靜靜將一切收入眼中,卻很少為此而遺憾難過。


  不是他如草木頑石,不懂感情,相反夏青自認還是挺感性善良的。他是個正常人,當然知愛恨、懂愛恨,隻是愛恨並不能成為牽動他情緒、擾亂他心境的原因。


  夏青神遊天外半天後,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低下頭喃喃:“樓觀雪,我上輩子肯定欠了你什麼。”


  骨笛這個蠢玩意見主人還沒醒,急得原地轉圈圈,使勁戳夏青希望他給出點動作。


  夏青被他戳到了臉痛得不行,差點想把它掰斷,淺褐色眼眸竄著火沒好氣:“他在睡覺,你讓我把他喊醒是想我死嗎?你主人什麼脾氣你不知道?!”


  骨笛被他一吼,焉巴巴往下墜,然後被一隻手握住。


  “我什麼脾氣?”


  床上病弱睡著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語氣漫不經心,冷冷淡淡。


  夏青一驚:“你醒了?”


  樓觀雪沒吭聲,把骨笛放到一旁半坐起來。


  他剛剛破障而出,臉色還是蒼白的,明珠燈火照耀下,漆黑的瞳仁若濯冰簌雪,視線看著夏青,沒有說話。


  夏青:“你感覺怎麼樣?要不要再睡會兒。”


  樓觀雪面無表情,突然伸出手直接掐住了夏青的脖子,俯身逼近,眼底深處血光森冷,聲音冰寒:“誰讓你入障的。”


  夏青感受到脖子上的壓力卻一點都不意外,淺褐色的眼眸無語又鬱悶,咬牙切齒:“這你問你那傻逼笛子啊!!”你以為我想入障!我本來睡得好好的!


  樓觀雪和他對視,幾乎鼻息交錯。


  兩人貼的很近,夏青以前不覺得,但現在卻發現了。


  樓觀雪身上一直有一種清冷味道,以往藏在帝王奢靡的龍涎香後,不易察覺,而這次蘇醒後卻更加濃鬱,無法抑制。


  夏青此刻感受得一清二楚。


  是一種帶著血和腐朽的荒涼氣息,摻雜靈薇花滲人心魂的香,但更遙遠也更寬廣。讓人想到了,鮫人生之所死之地,通天之海盡頭的那片荒冢。


  樓觀雪掐著他脖子的手力度很巧妙,仿佛下一秒就可以讓他魂飛魄散再死一次,又並沒有給他瀕死窒息的感覺。


  靠得太近了,夏青甚至有種錯覺,下一秒樓觀雪就要吻他。


  靠……


  這個想法把他滿肚子憋著的火都被嚇沒了,臉色一變。


  樓觀雪聲音沙啞,說:“你在想什麼?”


  夏青冰冷冷瞪他一眼,沒說話。


  樓觀雪盯久了,突然輕笑一聲,而後慢慢松開了手,指尖無意識曖昧擦過夏青的喉結。


  夏青人都要死了,被他搞得頭皮發麻,差點炸毛。


  樓觀雪往後一靠,輕聲說:“抱歉,剛醒來有些情緒不穩。”


  夏青忍無可忍:“樓觀雪,你是不是有病!”


  樓觀雪想了想,笑說:“這個問題我記得回答過你。”


  骨笛在主人醒來後就把自己當成死物,心滿意足一動不動。


  夏青現在是真的想把這玩意掰斷了。


  樓觀雪望著他,又說:“作為補償,我給你找一具可以寄身的身體如何。”


  夏青想也不想,語速飛快:“不用,現在我是鬼魂都每天被你氣死,等我要變成人,還不得被你整死——”等等!夏青一下子回身,瞪大眼,死死盯著他,回想著剛才的觸覺,嚇得哆嗦:“你你你你……”


  樓觀雪噙著笑意看他,等半天沒等他說出來,想了想,好心幫他說完:“你現在能碰到我?”說完笑了下,自問自答:“嗯,我能碰到你。”


  夏青:“……”


  靠。


  這人絕了。


  夏青幾乎是一瞬間,就飄到了房梁上,離他遠遠的。


  樓觀雪沒下床,悶聲笑了幾聲,才道:“放心,我不動你。”


  他雖然喜怒無常,但說話還是挺算話的。


  夏青稍稍安心,卻是滿腦子疑問:“你為什麼突然就能碰到我了。”


  樓觀雪抬頭,唇角勾起:“你入了我的障,也猜不到原因嗎。”


  夏青:“……我猜到啥啊。”


  樓觀雪的幾縷墨發落到了鎖骨上,神情似笑非笑,眼神深處流露微微能蠱惑人的光來,沙啞輕聲說:“夏青,你真就那麼確信,長大後的我,還是當初那個五歲的小孩子嗎。”


  夏青坐在梁上,被他這話人都問懵了。


  五歲的時候,樓觀雪牙齒顫抖,哭著問,“你確定你見到的真的是長大後的我,不是神?”


  而現在,長大後的樓觀雪問出了一樣的問題。


  他臉上帶著笑,可是神情譏諷又嘲弄。


  夏青坐在梁上,想了想,慢吞吞說:“是的吧。反正你從小到大,在氣人這件事上都挺厲害的。”


  樓觀雪沉默片刻,淡淡道:“五歲的我不該挺蠢的嗎。”


  夏青反唇相譏:“不蠢,比你現在可愛多了。”


  樓觀雪微笑說:“哦。”


  夏青真是無力吐槽。


  樓觀雪小時候頂多是個為了活下去陰狠孤僻的酷哥,結果長大後成了個看心情讓別人活不下去的變態。造孽啊。


  不過,這事真的很奇怪,樓觀雪破了障居然能碰到自己,聯想到他身上那種仿佛從海淵骨冢出生的氣息。


  夏青愣了愣,開口說:“樓觀雪,神沒有在你身上蘇醒,但你也獲得了一些神的力量,對嗎?”


  除此之外,他想不到更好的解釋。


  樓觀雪道:“不對。”


  夏青:“那是什麼。”


  樓觀雪笑意古怪,慢慢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等我想明白,再告訴你吧。”


  夏青:“???”


  樓觀雪似乎是有些疲憊了,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把我吵醒了,不該負責嗎。”


  聽到這話,夏青的髒話差點就要脫口而出。


  很久,他皮笑肉不笑,從梁上飄了下去,直接飄到了樓觀雪的旁邊:“好啊,負責負責,我來給你講個睡前故事。”


  樓觀雪輕笑:“嗯。”


  夏青說:“我們來講《農夫與蛇》。”


  樓觀雪往後靠,睫毛輕顫:“好。”


  夏青又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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