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禎打量了男子半晌,她也來過幾回公主殿,先前隻覺得這茶樹有幾分靈氣,卻沒察覺到這男子存在,這還是第一次看見這位,大概是傷得重,所以回不到寄生的白茶樹上,才被她瞧見了。
這男子,準確的說,是一隻寄靈。所謂寄靈,與妖鬼之流又有所不同,顧名思義,它們便是寄託於某一種東西而生的一類靈,這種能生寄靈的,一般都是極有靈性的器具,譬如書畫紙筆之類,武禎也見過梳子鏡子甚至碗的,而植物生寄靈,這還是頭一遭看見。
能生出靈性,能化出人形,也是有大機緣,可惜看這模樣,損耗太過,精氣流失,是沒法長久留存下去了,寄生的白茶樹枯死,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寄靈形態與妖相似,但它們要脆弱許多,寄靈在修出身體之前,是不能經常離開所寄之物,化形出現太久的,出現越久,損耗越重。
這隻寄靈,快要油盡燈枯了。
他自己大約也知曉,才會在這種時候依舊坐在那,認真的看著李沅真。他伸手碰了碰李沅真的額頭,但李沅真感覺不到他,也看不見他,她毫無所覺,隻是擦過了男子的那隻手,焦急而希冀的轉頭看著武禎,“小姨,你有沒有辦法?你認識的人多,或許能幫我找到擅長診治植物的奇人?”
武禎猜到,小外甥女真正在意的恐怕不是這株白茶樹,而是這個寄靈男子。
見武禎不說話,李沅真的神色漸漸黯淡下去。忽然,武禎上前彈了一下她的腦袋,妥協而無奈的嘆氣,“好了,誰叫小沅真是我的寶貝外甥女呢,我明日就給你找到辦法來救這棵樹。”
李沅真一愣,驚喜萬分,跳起來抱著她的胳膊追問:“真的!小姨你真的有辦法救!”
武禎笑著揉她的腦袋,“自然。今日你且放寬心好好睡一覺,瞧你這眼睛,讓人給你敷敷,別哭壞了。等明日,我定然讓你稱心如意。”
武禎從來說到做到,她說話時候語氣篤定且自信,任是誰都會不自覺地去相信她,李沅真一下子感覺放心了。
“好,那我明日等著小姨!”
武禎出了宮,直奔東市,尋了一會兒,就在一棵樹下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這人一身粗布衣服,蒼老的像一截兒枯木樹根,面前的小桌子上掛了根旗子,破布條上寫了四字——半仙神算。
“神棍。”
武禎扔下一塊金子,“遇上個麻煩事,來問問你怎麼辦。”
此神棍——妖市貓公兩位副手之一,夜晚在妖市乞討,白日在東市算卦,今日變了個老頭模樣,才開張做了一單生意,賺了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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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瞧了瞧桌上那塊沉甸甸的金子,說:“我隻算卦,不解決其他麻煩。”
武禎似笑非笑,“你以為大庭廣眾之下,我不敢打你?”
神棍:……早知道今日就不變老頭,變個美貌少年了,這樣說不定貓公打人的時候會稍稍手下留情些。
“咳,”神棍咳嗽了聲,將金子默默收進袖中,好脾氣道:“貓公你問。”
武禎:“一隻寄靈快要消散了,你有什麼辦法救嗎?”
神棍:“寄靈?這可難救啊。”
武禎:“若是不難,我也用不著來找你無字書了,你可是傳說中的天書,世間難道還有你不知道的事。”因為要求人辦事,武禎難得的說了句好話,不過嘴上誇歸誇,她說這話時眼神黑沉,極有壓迫力。神棍覺得自己若是解決不了貓公的問題,可能要糟。
神棍:“……等等,我查查,似乎有辦法救的。”他被誇出了一頭冷汗,摸出自己那本無字天書。
——
梅四已經在房中坐了一天了,他沒有再動筆畫畫,僅是神色木然的瞪著桌上鋪開的畫,經過最初的愕然與不可置信後,他現在滿心的堅定。讓奴僕們點上許多燈,他慎重的坐在畫前,身前放了一把劍,一動不動的瞧著畫。
今早起來,他發現自己昨日畫的畫變了。梅四清楚的記得,前一日他所畫的惡鬼們威武鮮活,騰風駕雲,然而早上他再看,畫上惡鬼們卻一個個垂頭喪氣,一副和人打架打輸了的樣子,他分明還看到其中某個惡鬼斷了一隻手!
這是畫!是他親手畫的畫!怎麼可能昨日畫的一隻鬼今日斷了一隻手!改變如此巨大,分明已經是換了一幅畫,然而筆觸形貌,皆是他熟悉的,確實是他的畫。
梅四再不肯相信是自己記錯了,先前畫好的幾十隻鬼莫名沒了他就覺得不對勁,如今又發生這種變化,梅四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什麼難以解釋的東西。
比如說,真的有鬼。
梅四喜歡畫鬼怪,他一心相信著世上有非人之物的存在,但這還是他出生至今,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怪異之事。他沒有自己從前想的那麼興奮,唯有一肚子的憂慮。若真有這種東西,還出現在他身邊,那麼是否會害到他的親人朋友們?
梅四不敢將自己的懷疑與任何人講,於是隻能決定,今夜不睡,坐在此處守著這畫一夜。若真有惡鬼,他就用劍斬去這幅畫。他畫的圖,即便真能冒出什麼惡鬼,他也非得收拾了它們不可!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月上中天,李沅真靠在窗邊望著殿前那株枯死的白茶樹。她睡不著,腦中隻想著等明日,小姨會怎麼救這株茶樹。
今日是月圓,她的公主殿地勢頗高,殿前又開闊,月光如霜一般照下來,讓外面的夜色也變得明亮。李沅真託著腮,怔怔看著。忽然,她看到那株枯死的茶樹下恍惚站著個白色的人影。
縹緲的白影在月光中呈現出半透明的模樣,衣袖招搖,遠遠地,似乎在看著這邊。李沅真愣了一下,接著瞪大了眼睛。那個人,出現在她這十年不斷的夢中,是她朝思暮想著要再見一面的人。
想了那麼多年,以至於成了一個無法言說的執念。
李沅真忽然瘋了一樣跑出殿門,奔下殿前的階梯。她已經準備休息,發髻拆了,頭發散著,腳下踩著一雙鳳頭鞋,跑下階梯的時候,因為太急,她的鞋子掉在了階梯上。顧不得這許多,李沅真隻看著那邊的人影,生怕自己晚一步,移開一下眼睛,那人就消失了。
照顧她的宮婢們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拿著披帛燈籠跟在她身後追了出來。
“公主!公主!”
“殿下,您怎麼了,慢著點啊,小心摔了!”
李沅真頭也不回喝道:“都不許跟過來,你們回去,誰都不許跟過來!”
宮婢們頓時停下,面面相覷,不敢再追過去,隻望著她一直跑到那株白茶樹前。
李沅真氣喘籲籲的停下,仰頭望著樹下的白衣男子。他還是和十年前,以及她的夢中一樣,靜靜的看著她,一句話也不說。
李沅真在他身前停下,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見他對自己笑,也下意識對他笑起來,但眼睛卻是一酸。
“我……”李沅真握著自己的裙擺,她赤著腳踩在松軟的泥土上,感覺自己像是踩著雲,聲音輕飄飄的,不像是從自己嘴裡說出來的,“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男子又笑了,他搖搖頭。
李沅真透過他的身體看見後面那株枯萎的白茶樹,一下子哇哇哭起來,就像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小女孩的樣子,狼狽又可憐。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她哽咽的重復道。
李沅真看到男子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他牽住了她的手,在掌心裡放了一顆花苞。手指一點,花就開了,四片白色的花瓣,圍著嫩黃色的蕊。
這是今年開的花。李沅真莫名的想到這句話,她聽不到男子的聲音,但卻有種強烈的感覺,她覺得他是來告別的。
男子放開了她的手,後退了一步。李沅真心裡一慌,握緊手中的那朵花,又去抓男子的衣擺。
“不要走!”
李沅真感覺自己抓不住男子的衣擺,眼睜睜看著他消散在眼前,鼻子一酸,又想哭,然而此時突然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小沅真,把你手上那朵花給我。”
李沅真被嚇了一跳,已經到嗓子的哭聲嚇得憋了回去,憋得打了個嗝。她猛地扭頭,卻見武禎站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