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守元心裡忐忑,想著給她伏低做小賠個罪也就罷了,畢竟剛才他罵的都是梅逐雨,隻話音裡順帶捎了她一點,武禎應該也不會那麼生氣。崔守元這會兒還覺得武禎對梅逐雨沒那麼上心,之所以過來一副要找他麻煩的樣子,隻是面子上過不去,根本不會為了一個梅逐雨大動幹戈,本來嘛,他們都知道,這武禎樂坊裡不知道多少相好的,那梅逐雨容貌尋常性子又不溫順,武禎能喜歡他才怪了。
然而,崔守元被一杯酒給澆醒了。他茫然的看著武禎,見她放下酒盞,才明白過來自己被她澆了一頭一臉的酒水。
“這……”
崔守元一個字沒說完,武禎忽然變臉,起身一把抓起他,將他往外拖去。崔守元被她拖得踉踉跄跄,隻覺得她力氣驚人,自己完全掙脫不開。下一刻腦袋又是一涼,崔守元被武禎將整個腦袋按進了栽種睡蓮的水池裡。水池中的各色鯉魚被驚得亂竄,而崔守元在最初的愕然後,開始下意識的掙扎。
武禎卻不管那麼多,按著他的腦袋埋進水裡,氣定神闲的過了一會兒又抓著他的頭發拽起來,不等他好好呼吸兩口空氣,又一把將他按進水裡,如此來回幾遭,崔守元已經癱軟如泥,狼狽萬分,眼淚鼻涕混著池水和綠萍,形容一塌糊塗。
當武禎終於松手將他扔在一邊的時候,崔守元已經完全醒了酒。他心裡又氣又惱,但最多的還是恐懼,縮在地上喘著氣顫抖。
武禎居高臨下的看著他,擦了擦手上的水,“下次記得,看見我家郎君梅逐雨,就繞道走,再讓他看見你一次,我就打你一次,再讓我聽到你說他一句不好,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地裡說的,隻要被我聽到了,你就等著我的‘招待’。”
不管那崔守元怎麼嚇得屁滾尿流,武禎出了一口氣,就去妖市找了柳太真。
“小蛇,這幾天我處理了不少髒東西了,剩下的你去處理。”
柳太真恹恹的,不太有精神。端午前後,到處都彌漫著一股雄黃酒的味道,柳太真原身是蛇,最不愛這氣味,雖然不怕,但覺得很臭,就像人聞到穢物臭味也覺得不能忍耐一樣。所以這些天柳太真不愛出門,妖市的事務全是武禎帶著斛珠和神棍四人在處理,忙的白天黑夜到處跑。
聽武禎這話,柳太真問道:“怎麼,你有事?”
武禎說得理直氣壯:“我可是成了親的人,好幾日沒去見我家的郎君了,外頭有人風言風語給他氣受,我得去好好安慰他。”
第40章 第四十章
“崔郎中請了好幾天假, 說是犯了惡疾,可我昨晚還瞧見他在平康坊呢, 怎麼一晚上就出事了,還謝絕探望, 該不會是……”說話的小吏欲言又止, 但其他人都明白他的未盡之言, 一時之間眾人臉上都露出了微妙的憐憫混合著鄙夷的神情。
梅逐雨依舊是萬事過耳不過心,對這些每日都有的闲話流言置之不理,隻一徑淡然的收拾東西離開官署,準備回去。
可是他這副冷淡神情在看到官署門口等待著的人時, 變成了掩飾不住的欣悅。雖然表情還是那個表情, 但沉著的目光驟然亮起來的時候, 誰都能感覺到他的情緒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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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禎今日難得的沒有穿著男裝,而是穿了身雪青色對襟襦裙,裙邊上繡了大片的菖蒲花,一條黃色宮绦系在腰間, 壓了塊圓形的白玉佩。就那麼簡單的往那一站,其柔情卓態, 嫵媚天成, 如明珠之輝,有蘭草之芳。
她在各種好奇目光中走向梅逐雨, 對他伸出手, 梅逐雨上前兩步握住她的手。
武禎:“郎君, 與我一同去一個地方。”
梅逐雨:“好。”
武禎感覺到圍觀眾官吏的目光變幻, 唇角揚了揚,湊近梅逐雨輕聲道:“是去妓館。”
梅逐雨:“……好。”
武禎笑開了,拉著他往外走。兩人並肩而行,挨得很近,袍角裙角偶爾會交纏在一起,武禎特意輕聲說話,而梅逐雨一隻手背著,另一隻手被武禎拉著,低頭與她說話,聲音比對其他人要柔和許多,兩人如此低聲交談,格外顯出別樣的親昵之感。
有從未見過他們二人同處的刑部官吏見狀,都懷疑起那個梅逐雨武禎夫妻不合感情冷淡的傳言。瞧這模樣,哪裡不合了,根本就柔情蜜意。
出了刑部官署,武禎捏了捏那隻寬厚的男人大手,拽著他的指尖道:“這些日子我聽到些不太好的流言,郎君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有沒有人來找你麻煩?”
梅逐雨不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問,事實上從小到大,還從未有人能欺負他。見梅逐雨搖頭說沒有,武禎愛憐的又摸了摸郎君的手,“脾氣這麼好,被人欺負上門了也不說。”
梅逐雨:“……?”可是真沒有。
武禎不知道自己多想了些什麼,又瞅了他一眼,語氣和緩安撫的說:“沒事,以後不會有這種事的。”
說罷她轉開話題,說道:“先前端午賽龍舟得了不錯的名次,你得居頭功,崔九他們說要邀你聚聚。我這幾天有點忙,一直沒回家,今天正好有時間,就約在今天了。明日你不用去上值,剛好晚上能玩的晚一些。”
梅逐雨嗯了一聲,專注的看著她。武禎側了側頭,見他隻盯著自己,好笑道:“眼睛一眨不眨,不過幾天沒見,有這麼想我嗎?”
梅逐雨略有些窘迫,隻得移開目光,但轉了一圈,從天上的鳥到地上的樹,最後又轉回了武禎身上。武禎被人看習慣了,也不多說什麼,就大方讓他看,偶爾回一個含笑的目光,縱容的很。
梅逐雨生平第一次進妓館,是被自己夫人帶進去的。她對這裡果然很熟悉,到了平康坊後,就有等在坊門前的兩個奴僕恭敬的上前來,熱情的將他們引到一處宅院。這院中遍植花木,開鑿水渠,還建了個浮於水面的平臺,平臺上是一座能容幾十人圍坐的六角大亭子,六角有六根紅漆石柱,拱著一個八寶頂,翹起的檐角下掛著兩尺長的大燈。紅柱之間有垂掛著竹簾輕紗,在漸暗的天色中,數盞燈火透過紗帳朦朧的映照在水面,波光蕩漾。
亭中放置著小幾軟墊和屏風等物,已經有人坐在那,都是些熟面孔,崔九梅四趙郎君等人,還有一位孫娘子。見武禎二人來了,他們都招手道:“終於來了,快來坐。”
梅逐雨要與他們一一打招呼,武禎卻不讓,一把將他拉到一個位置上坐下,“多禮什麼,隨便點就好。”
對梅逐雨說完,她執起一根小錘敲了敲小幾上擺著的一個金鍾,鐺鐺聲響後很快有人快步進了亭,武禎道:“給郎君來一盞銀龍羹,配細絲雪面,記住,要你們馬娘子親手做的,還有蜜仙人和玉露團兩樣,我記得你們十五會煮十花湯吧,恰好,也端一份來。”
奴僕記下了,點頭很快又跑了下去。武禎對梅逐雨道:“先簡單吃點,這裡的馬娘子有幾樣拿手好菜,我吃著不錯,也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若喜歡下次咱們再來,點上一桌。”
雖是妓館,但不得不說,這裡與梅逐雨先前所想的並不一樣,景色宜人令人舒心,且沒有脂粉佳人陪伴,唯有他們幾人,自在的各自做著自己的事。
那邊梅四跟他打了個招呼之後,就一直在屏風後的桌上埋頭畫著什麼;崔九正在調試一把琴,時不時撥一下弦;趙郎君在擺弄一盒子酒籌,嘀嘀咕咕著什麼;孫娘子坐在香爐前,身邊擺著許多零碎的大小盒子和瓶子,偶爾會挑一些粉末放進香爐裡;還有人靠在柱子上喝酒,有兩人點著燈在下棋,總之人人都是一派的自娛自樂。
武禎則用一把小匕首在切瓜,她的刀用得好,表皮潔白的玉瓜被她輕巧的削去了皮,切成一塊塊擺放在盤子裡,最後推到了梅逐雨面前。
“你是就這麼吃,還是待會兒拌了乳酪蜂蜜一起吃?”
“這樣就可以。”
武禎一手撐在案幾上,託著下巴瞧他,“不用拘束,我隻是帶你來看看我平時在這裡做什麼而已,也好讓你知道,我沒有像那些人說的一樣亂來,我來妓館一般就是聽曲看舞而已。”
她說的大方,梅逐雨則點頭,毫不猶豫,“我知道。”他是會看面相觀氣的,武禎氣息純粹眼神清正,沒有絲毫渾濁,是個磊落光明之人。
“不用在意流言,那些都不可信。”梅逐雨道。
武禎:“這是我想對你說的。”得,多慮了,郎君確實不在意那些外頭的胡說八道,虧她還以為郎君要生個小氣吃個小醋什麼的,誰知道郎君這麼信任她又這麼胸懷寬廣。武禎認識的朋友中,也有成了親的,她問了問,發現幾乎人人都會和家中郎君或者娘子鬧點小矛盾,因為雙方總有些小誤會小摩擦,口角幾句很正常。
可是到了梅逐雨這裡,武禎發現他們一直就沒有過任何不快與口角。別說口角之爭了,她這郎君就沒對她說過一個不好。不管她怎麼對待他,疏遠也好親近也好,他都安之若素的。見了她會欣喜,見不到她也不會主動來找,讓她覺得自由的和婚前沒什麼兩樣。
武禎忽然覺得以郎君這心態,都能去修道了,如此定力克制,定然能有所成就。
確實是個厲害道士的梅郎君吃完了奴僕送來的飯食,就是之前武禎替他點的那些,味道很好,饒是梅逐雨不重口腹之欲,也覺得這等手藝長安城少有。
飯後,武禎與他闲聊幾句,吃了些瓜果,天色就完全黑了下來。
有奴僕來點燈,本來此處的燈火已經不少,但十幾位奴僕過來將角落無數盞小燈以及中間一盞會旋轉的大燈全給點著了。除此之外,還有在水面上點的燈。這水不深,隻有到小腿肚的高度,在岸邊放的燈,會隨著水流全都聚集在亭邊,照的亭內亭外都明亮如晝。
遠遠的傳來環佩叮響,一隊身穿輕紗的舞者你推我搡的進來了,還有好幾個手執樂器的娘子。
為首的娘子氣質絕佳,穿一身絳紫羅裙,她坐下後,微笑著對武禎點了點頭。舞者們就在亭子中央站好,隨著那娘子的一聲琵琶響,舞者們扭動起腰肢。
亭中微風徐徐,翩然舞動的娘子們水袖招搖,影子映在中間的大燈上,更顯纖細窈窕,如同水中舒展的青荇,她們身上細細的鈴兒輕響,隨著輕飄的裙裾飛揚,如花如霧一般朦朧美麗。
琵琶娘子的琵琶也極為悅耳好聽,幾乎融入這夜與風中。武禎託著下巴,眯著眼聽,手指點在幾上的白玉盤壁,偶爾會發出一點點輕響,好像品咂出了些滋味。場上眾人,不管先前在做什麼,這會兒都細細聽著曲,欣賞著舞,隻有梅逐雨,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武禎身上,沒有分給其他任何人一毫。
這樣輕軟美麗的歌舞,並不能讓這位冷靜的道長堅如磐石的心動上一動,他依舊專心的在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曲罷,琵琶娘子嘆息了一聲,問眾人道:“菀娘這新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