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明回身,施了一禮,然後解釋道:“這一咒,為的是我自己,亦是為了枉死的無數同門。數百年來,屢有佛友慘遭橫禍,我恰逢心魔劫,便沒有潛蹤,隻身一人來到此處,為的便是引出真兇,以佛法渡之。若有孽力,隻我一人承擔。”
崔敗唇角微繃:“若無人相救,你就死了。”
“生死有命,那便該是我的劫。”景春明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魚初月的臉,唇角勾起一抹淡笑,“確實,是我命定之劫。這世間,誰又能跳得出因果呢?”
“你心劫未渡。”崔敗道。
景春明點了點頭:“是。心結,未渡。”
他再施一禮,道:“先讓傷者歇息罷。”
崔敗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攬住魚初月,架著她走進山壁下的小石窟。
方才燒了半天佛子,這石窟處處被靈火炙烤得熱乎乎的,外面的冷空氣灌進來,蒸成了一蓬蓬靈氣濃鬱的水霧,溫溫熱熱地擠滿了整個洞窟。
景春明從芥子中取出一個又一個蒲團,很快就在石窟中堆出了一張‘床’。
魚初月平躺在蒲團堆裡。
崔敗不知給她糊了什麼靈藥,短短一會兒疼痛便止住了,傷處酸酸軟軟,除了沒什麼力氣之外,好像並無大礙。
“回天斷續脂?”景春明神色復雜地望著崔敗,“生死人,肉白骨的靈藥。”
崔敗扯了扯魚初月的衣裳,將靈紗纏裹的傷處徹底掩在了寬大的道袍下,然後淡聲回道:“佛者好眼力。”
景春明道:“七年前,回春谷谷主遇害,鎮谷之寶回天斷續脂遺失。莫非閣下正是真兇?”
崔敗正正看了他一眼:“膽子很大。”
景春明溫和無奈地笑了笑:“閣下也知道,佛修隻能直道而行。心中想到了,便隻能問出來,當然,閣下隻要沒承認,我便沒有理由與閣下拼命。那麼閣下打算承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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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初月幽幽嘆息,打斷了這兩個人危險的對話:“我想喝水……”
景春明立刻起身離開了石窟,替她取水。
石窟中安靜了下來。
崔敗單手抱著劍,坐在她的旁邊。
魚初月盯著崔敗放在膝蓋上的那隻手,看了好一會兒。
“大師兄,我沒做夢吧?方才那幾個壞人,真的死了嗎?”
“嗯。死了。”
“那我就放心了。”
“有仇?”他偏過頭,注視著她,漫不經心地說道,“和尚的眼神,與你,如出一轍。”
第18章 我渡你歸西
和尚的眼神與她如出一轍?
方才她挨了一劍,倒是真沒顧上去看和尚什麼眼神,隻知道和尚聲音挺好聽,念起經來更是多了一重莊嚴禁欲的味道,整個人好似罩著一層白光。
就連把稽白旦、袁絳雪燒死時,那音色都是醇厚莊重得很,像是站在煉獄血海上方,度化萬千怨魂一般。
眼神?什麼眼神?
魚初月緊張地說道:“大師兄,我沒慧根的,你別想把我賣給無量天。”
崔敗輕笑出聲。
半晌,他正色道:“聽我說個故事。有個郎中,在街頭遇見惡少欺凌弱女子,當時正好有俠士路過,趕走了惡少。”
魚初月微微睜大了眼睛,即好奇又驚異地看著崔敗的側臉。
他竟是真的在給她講故事。
“後來呢?”
“後來,郎中到了約定的地方,發現求診之人,正是那惡少的父親。郎中記起那女子唾罵惡少的言語,知道眼前的病人是個魚肉鄉裡、貪得無厭的惡霸,心中一時義憤,便開出一副虎狼之藥,害那惡霸當場殒命。”崔敗語氣平淡,聲音回旋在小小的石窟中,像是史家筆下冰冷無情的判詞。
魚初月張了張口,不知該說些什麼。
崔敗微側了頭,目光有如實質,落在了她的臉上,捕捉她的神情。
“小師妹,你怎麼看?”
石窟外面的天光照進來,清晰地勾勒出他的側臉輪廓,無一處不精致完美。
魚初月道:“大師兄是不是想說,我單憑外面的傳言,便認定洛星門作惡,行事就和這位郎中一樣,有失偏頗?”
崔敗:“……”
“大師兄,後來呢?”
崔敗:“……既知道,還用問?”
他逆著光,魚初月看不見他的表情,卻聽出他的語氣隱有兩分不穩。
故事講到一半,被聽故事的人猜中了結果,那真是叫人騎虎難下,講不講,都像是輸了一棋。
魚初月此刻渾身綿軟,傷處雖然不痛,但卻有種很奇異的難受勁兒,直往骨髓裡面鑽,聲音不自覺又軟了幾分,隱隱帶上了淡淡的嗔意:“說嘛。”
崔敗頓了一頓,慢條斯理地把臉轉向石窟外。
半晌,吸了口氣,繼續用平平淡淡的語調說道:“後來方知,所謂惡霸,其實是個時常接濟鄉裡的鄉紳財主,財主兒子雖然任性紈绔些,卻從未做過真正的惡事。那女子是個暗娼,騙光了財主家馬夫的治病錢,財主兒子去找她討要,她便扮弱求救,騙過了‘俠士’與‘郎中’。”
魚初月愣了會兒神,嘆道:“這位誤殺好人的郎中,莫非正是回春谷谷主?”
“是。”
“他先是違背了醫者之道,然後又知道自己錯殺好人,便無顏苟活於世嗎?”魚初月問道。
她心中暗想,方才佛者問崔敗,是不是他殺了回春谷谷主,奪走了回天斷續脂,他當時還不肯解釋呢,真像一隻驕傲的大冰孔雀。此刻沒了外人,他終於願意道出實情。
崔敗的剪影點了點頭。
魚初月臉上剛剛露出笑容,便聽到他笑了下,輕飄飄地說道:“我告訴他真相,便是為了逼他自裁,好拿走回天斷續脂。”
魚初月:“……”
他轉過了頭。
雖然逆著光看不見表情,但卻能看出他的雙眸深邃幽黑,閃爍著暗芒:“我要告訴你的是,洛星門作惡在前,殺掉他們,拿走應得的,理所應當。不需要那麼真情實感地憤慨。熱血上頭,容易犯錯。”
這一瞬間,魚初月有種錯覺,眼前這個男人很像個亦正亦邪的師長。
他這是在教她道理麼?
她的心頭忽然微微泛起了一點酸。
她知道,他在意的是最開始見到稽白旦和袁絳雪時,她眸中的殺意,以及刻意的‘釣魚’。
繼心頭發酸之後,鼻腔也慢慢像是堵了些什麼。
她吃驚地感受著胸腔裡那股酸澀的感覺,回味片刻,發現自己在委屈。
她確實很委屈。
那兩個人和她之間,隔了血海深仇,崔敗卻以為她偏聽偏信,先入為主就恨上了洛星門門人。
但這不能怪崔敗,因為崔敗不知道內情。他不知道,她便不該怪他誤會她。
她也不願讓他一直誤會著。
“大師兄,”她伸出手,輕輕攥住了他的袖口,“我和那些人,真的有仇。”
崔敗略有一點遲疑地轉過了頭:“哦?”
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知道他能看見她的眼睛。
她認真地點了點頭,唇角微彎,道:“就……方才戰鬥太緊張激烈,反倒是衝淡了我復仇的心,到現在整個人都還有些雲裡霧裡,不敢相信真的手刃了仇敵。”
崔敗沒說話,隻靜靜地盯著她。
魚初月被他這樣看著,自己又看不見他的表情,沒撐兩下,便覺得有些奇奇怪怪的心虛,臉頰開始發熱,她慢吞吞地垂下了頭。
他冷冷地笑了下。
伸出一根手指,毫不留情地戳在她傷口邊上。
“嘶——”
雖然不是很疼,卻是嚇了魚初月好大一跳。
“吃了這麼個教訓,還在雲裡霧裡?”他冷冷地說道,“真不該浪費那回天斷續脂。讓你疼著,怕是記得還深刻些。”
“大師兄我錯了!”魚初月趕緊說道,“你能不能幫我重溫一下那兩個家伙的死法,讓我清醒清醒深刻深刻。”
崔敗被她氣樂了。
他一時沒留神,伸出了手,摁住了她的魚腦袋。
正想推一把,忽然想起她受了傷,便收回力道,順手在她毛茸茸的腦袋上揉了一下。
魚初月:“??!!”
他動作一頓,慢吞吞收回了手,把臉轉向石窟外面。
半晌,幽幽問了一句:“什麼仇?”
魚初月正要答話,忽見光線一暗,佛者景春明出現在洞中口,擋住了光。
“來,飲些水。”
他看起來頗有幾分狼狽,袈裟都割了幾道口子,滿身泥味,一看便知道跑了老遠去尋水。
崔敗伸手接過了景春明手中的葉碗,放到唇邊嗅了嗅。
“是金血藤的汁液和著露水。”景春明道,“益氣補血,可有問題?”
“無。”崔敗把葉碗遞給了魚初月。
她飲下凝露,整個人又精神了幾分。
景春明道:“東北方向有處斷崖,這金血藤露便是在那裡採的,崖下有金血果,於外傷更加有益。我嘗試許久,無法採摘。”
崔敗眯了眯眼,側影中,上下眼睫微微碰在了一起,頃刻分開。他站起身來,道:“看著她,我即刻便回。”
他閃身離開了石窟。
景春明坐到了魚初月對面,沒逆光,她能看清他的臉。
她衝他禮貌地道了謝,然後不動聲色地回憶起來。
上次被展雲彩忽悠過來的佛修共有三位,其中一人是個白胡子大和尚,另外兩個仿佛都是小和尚。
當時魚初月忙著保衛自己的頭發,並沒有細看。
“佛者,心魔劫怎麼辦?”她擔憂地問道。
“在渡。”他眨了下眼,俊秀的面龐轉向洞外,“你覺得,方才度化稽白旦和袁絳雪的方式如何?”
魚初月吃力地抬起了大拇指:“好得很!”
“是嗎?”他轉回臉,低低地道,“可,我有些不忍。”
魚初月噗哧一笑:“佛者,對壞人不忍,便是對好人殘忍。”
他搖了搖頭:“可她並未壞到家。本性不壞,也不算故意存著害人之心,卻因為虛榮貪婪,害了許多無辜性命。我也不知她這樣的人究竟該殺不該殺,可是不殺她,我心結難解,心劫難渡。”
“你指的是……”魚初月慢慢蹙起了眉頭。
稽白旦和袁絳雪殘殺佛子,取舍利供邪佛,如此作惡多端,豈是一句輕飄飄的虛榮貪婪就能帶過的?
等等,景春明怎麼會知道這兩個人的名字?!
無量天絕對沒有查到稽、袁二人的頭上,否則怎麼可能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魚初月的腦海中忽然記起了崔敗方才的話——
“和尚的眼神,與你,如出一轍。”
魚初月瞳仁緊縮,難以置信地慢慢抬起眼睛,那視線仿佛有千鈞重,她很吃力地挪啊挪,終於把它挪到了青年佛者的臉上。
他口中的這個虛榮貪婪的‘ta’,難道是……
她閉了閉眼,想象他有頭發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