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明……
村裡的小書生,叫什麼名字來著?
她沒喊過他的名字,那個時候的她就像隻猴子,整天在山裡鑽來鑽去,和那個斯文俊秀的小書生過的完全是截然不同的生活。
小書生自小就隻知道埋頭苦讀書,村裡的孩子們都不愛跟他玩,覺得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偶爾碰到他,她和村裡的孩子們一樣,叫他‘書生’、‘秀才’或是‘書呆子’。村裡人都是這樣,很少有誰會正兒八經地喊別人的大名。喊人大名的感覺,就像是在山旮旯裡面硬拗文绉绉的官話一樣,奇怪得很。
她對他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那天踏青他忽然湊過來說,待他考取功名……
氣氛太詭異,魚猴子當場就被嚇跑了。
她輕輕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那裡,仿佛還殘留著她推開他遞來的油紙傘時,留在指尖的傘骨觸感。
她也記得,穿越女是怎樣叫出臉紅紅的小書生,騙走了他入京趕考的路費。
其實直到穿越女接過那包碎銀的那一刻,魚初月才真正看明白了小書生的心意。
魚初月閉了閉眼,又閉了閉眼。
她真的不記得書生長什麼模樣了,但這一刻,面前佛者的神情,卻是和那天少年捧出碎銀的樣子如出一轍。
這是……放棄了自己的理想,捧出心來供人踐踏的眼神。
那麼,他此刻是在放棄什麼?
魚初月呆呆地看著他。
“書生,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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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春明猛然哽咽,別開了臉,單手捂住了眼睛。
指縫顫抖,壓抑至極的聲音飄了出來:“你說,我該如何渡劫!”
“你先別哭。”魚初月眨了眨眼睛,平靜地說道,“我不是瑤月,我是魚初月。”
景春明放下了手,緩緩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睛,直直盯著她。
他嘲諷地笑了笑:“是啊,惹了太多債還不過來,幹脆詐死脫身,如今又是清清白白一個魚初月了……”
魚初月神色復雜地望著他:“所以,哪怕你認定我就是那麼一個貪婪的壞心眼女人,如今假死脫身,不知道又要禍害誰……可你還是決定要放過我,不渡心魔劫了,是不是?”
若不是決定了要放過她,他的表情又怎會和捧出路費的時候一模一樣?
景春明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額角和腦袋上不斷地迸出青筋:“是,不渡了……”
“真叫我失望啊。”魚初月冷冷地道,“半步踏入大乘的佛者,竟耽於情情愛愛,還是為了一個根本不值得的女人。書生,你愛這個女人什麼?愛她容顏絕世?愛她貪婪虛榮?還是愛她自私無情?”
“不是!”景春明驀地睜眼,“不是!不是情愛,隻是執念難消。我決定放下,不是因為你的壞,而是因為你的好。”
“好?哪裡好?”魚初月心頭有暗火在燒。她頭都有點氣暈了。那樣的仇恨,他居然能輕飄飄地放下麼?他憑什麼原諒穿越女?憑什麼代替那些死者,放過穿越女?!
景春明俊秀的臉龐半邊在哭,半邊在笑,他道:“你救過我。八歲那年,我觀浪花觀痴了,滑進了河裡,是你用套狍子的繩套把我救起來的。”
魚初月隱約記得是有這麼一回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也沒什麼,要是狗子掉到河裡,我肯定比救你還積極。”
景春明:“……”
他咳了一下,緩聲道:“方才你站在我身前,為我擋下那邪鈴的樣子,與你當初把我從河中拉起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魚初月,你小看我了,我放棄渡劫,不是因為美色糊住了腦子,而是因為我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你從前的赤子之心。你既能自渡,又何需我來渡你?”
魚初月看了他一會兒。
半晌,她低低地說道:“景春明,你既然已經認出了我曾經的樣子,又為何執迷不悟,還以為我就是瑤月呢?你著相了。”
景春明皺起了眉頭:“其中還有內情麼?”
“有。”魚初月的眼睛越來越亮,“我不是瑤月,而且,我還知道她躲在哪裡。她藏在守護者之域,等闲不得入!景春明,我需要你渡過心魔劫,成就大乘,幫助我進入守護者之域,撕了瑤月那朵爛蘑菇。”
“你……”他驚愕地睜大了眼睛。
他在她的眸中看見了一片怒海,掩在薄冰之下,一旦破冰,立刻便會掀起滔天巨浪。
她用盛了怒海的眼睛凝視著他:“明白沒有,我不是你的劫,我們是同伴啊!”
這一片海,攜萬鈞之力直擊心靈,景春明震撼難言,知道絕無可能作假。
“明、明白了……”小書生,哦不,小和尚喃喃道。
話音未落,聽到洞外傳來長劍歸鞘的聲音,‘錚’一下,令人心頭發寒。
魚初月微微一驚——崔敗並沒有離開!他都聽到了!
崔敗帶著一身深秋寒氣走進石窟。
“金血果秋日開花,春日才結果。一開始我便知道你在撒謊,想騙我離開。”他冷冷地對景春明說道,“你若敢動手渡我的人,我便渡你歸西。”
魚初月心尖一顫,脫口喚道:“大師兄……”
“想要金光玄靈菇,何必求人。”崔敗道,“當初我打敗滿宗弟子,並未去取那所謂的獎勵。你若要,回宗我帶你去拿便是。”
魚初月睜大了眼睛和嘴巴,定定地看著崔敗。
他逆著光,看不清神色,輪廓上鑲著一圈暗金色的光邊,像仙人從天而降,拉她脫離苦海。
第19章 缺失的一環
“你若要金光玄靈菇,回宗我帶你去拿便是。”
魚初月呆呆地望著崔敗的輪廓。
他聽到了她對景春明說的話,也不問問前因後果,就要幫她拿到瑤月那朵蘑菇嗎?
哪有這麼護短的啊?
崔敗又走近一步,聲音低沉悅耳:“小事而已。”
好聽的男聲像一塊巨石,‘嘭’一下砸進她的心海,掀起了滔天巨浪。
又是酸,又是甜,又是苦,有狂悲也有狂喜。
片刻之後,她的肩膀重重一顫,捂住口,嗚咽出聲。
她本是倚坐在蒲團堆裡,一時激動失態,身體歪歪地軟向一旁,眼見便要撞到石窟壁上。
景春明離她不遠,見她要倒,立刻伸出手想要扶她。
冰冰冷冷的劍鞘斜插過來,抵住了景春明的手。
“心劫未渡之前,離她遠些。”崔敗淡聲說著,隨手拉住了魚初月,將她摁回蒲團堆裡。
她的身體仍在輕輕地顫抖,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著他:“大師兄……”
“嗯?”
這會兒他離得近,雖然臉色有點臭,但眉眼看上去卻是柔和了許多,多了些活人味。方才與稽、袁二人戰鬥得激烈,他的身體隱隱仍在發熱,清冷的竹香中多了些血氣,靠近她時,身上的氣勢好像一座沉沉的極有力量感的山,又危險、又安全。
“大師兄若是幫助我撕了那朵蘑菇,我的命便是大師兄的。”她認真地說道。
“命,”崔敗冷笑,“就你這小命,自己夠用嗎。”
她忍不住扁了扁嘴:“我又不會一直這麼沒用的咯。”
“難說。”崔敗瞥她一眼,隨手從芥子戒中取出一件衣裳蓋住她的腹部。
景春明眼巴巴地望著這兩個人。嘴唇動了好幾次,心頭有千言萬語想要對魚初月說,腦袋裡有萬萬個疑問想要尋找答案,可是她和崔敗之間,卻好像連風也插不進去。
等了半天,小和尚終於見縫插針,委屈地岔了一句:“我定會竭盡全力渡過心魔劫的。”
魚初月抬起頭來,看了看他。
她忽然體會到了近鄉情怯的滋味。
半晌,她輕聲問道:“你是如何逃過一劫的?”
她挑了個相對溫和一點的問題。
景春明卻像是被點了穴一樣,半天一動不動,俊秀白淨的臉龐上慢慢浮起一抹紅暈,十分羞慚的樣子。
半晌,他嘆了口氣,破罐子破摔道:“沒了路費,也沒了指望,年少氣盛一時想不開,出家做了和尚。”
魚初月:“……”
景春明抬頭摸著光光的腦袋,苦笑道:“本是意氣用事,誰知我竟是天生佛骨,很快就被無量天的佛修發現,得了大機緣。我當時想著,好生修行,一步登天,叫那個女人悔不當初,到時候讓她哭著求我,我不要她,我尚個公主去!師父們也挺支持我。”
魚初月:“……”
難怪她說自己六根不淨時,大佛修們個個笑得那般寬容。當初的景春明何止六根不淨?簡直就是心思不正目的不純,大佛修們還跟他同氣連枝了。
“可惜……”景春明抬起了眼睛,琥珀色的瞳仁中浮起兩點暗火,“我開開心心歸家去,想要告訴爹娘我因禍得福的時候,卻發現,他們已經……”
魚初月重重咬住了唇,身體顫抖,隨手一抓也沒注意抓到個什麼東西,便像握著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掐住了它。
她知道,接下來他說的話,便要讓她痛徹心扉。
景春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緩聲道:“你爹娘,死在了我家裡。他們把房屋和耕牛都賣了,湊夠了我赴京趕考的路費,送到我家。血泊裡有碎包裹和碎銀,想來生前雙方還在推讓——我爹娘不信你會做那樣的事情,擔心你的安危,必定是讓你爹娘帶著錢去尋找你的下落。”
魚初月髒腑緊縮,整個胸腔瘋狂地抽著痛,一時喘不上氣,發出陣陣倒氣聲。
景春明看著她的神色,於心不忍,但還是繼續說道:“村子確實沒了,雞犬不留。你家大黃還偷偷咬死了一個兇手,全村就它不虧。”
魚初月抿緊雙唇,聽到自己喉嚨裡憋出尖利的嗚嚶聲。
一隻大手覆在了後心,溫涼靈氣沁入肌膚,輕輕緩緩地替她順氣。
“後、後來呢,”她的聲音顫抖得不成形狀,“你沒想著報仇麼。”
“有!”景春明咬緊了牙,“那時稽、袁二人隻是凡人,我有天生佛骨,入門之後日夜不休,修那怒金剛鎮邪之法,用了七年突破金丹,偷偷離開無量天,執本命金缽前往稽城尋仇。結果,卻在稽城城主府外遇上了一個攔路惡頭陀。”
“我與他惡鬥一場,剛擊敗他,師父便趕到稽城,將我捉拿回無量天,罰了禁閉三百年。師父說,踏入修真途,便不得再幹預凡界因果,否則他日心魔難渡。我才不在乎什麼心魔,可我打不過師父。要說恨,我最恨那惡頭陀,若是沒他攔路,我早已手刃仇敵!”
“待我罰完禁閉,凡界早已滄海桑田,曾經輝煌一時的稽城已風化成沙,歸還天地一片沃土。我打聽過,這座城數次易主,最終毀於昭、慶二國的國戰中。”
“當時我大徹大悟,便是聽到瑤月女仙的種種傳聞,我亦心如止水,一心隻願皈依佛法,成就無上圓融。”俊秀的小和尚面露苦笑,“可誰知,當真到了心魔劫這一關,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真正放下過。”
石窟中,沉默蔓延。
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回蕩在石壁間,當事者都在努力調整心緒,壓下心頭湧起的悲傷。
好半晌,魚初月漸漸平復下來,她皺起了眉頭,道:“所以,你還是不相信,我並不是瑤月——那個騙了你路費,害了滿村性命的人。”
景春明趕緊搖了搖頭:“不,我信你,真的信你。”
“那你為何還未渡劫?”
景春明:“……”
他苦笑著撓了撓光腦殼:“我也不知道啊。”
沉默了大半天的崔敗,忽然冷冷淡淡地開口了:“天生佛骨者,行動牽連因果,既心魔未渡,必還有緣劫未盡。”
魚初月一聽,頓時驚恐地望向景春明:“你不會還對我有什麼不佛的念頭吧?”
這個‘不佛’,聽得景春明和崔敗齊齊嘴角一抽。
景春明頗鬱悶地說道:“數百年苦修,那一點少年綺思早已灰飛煙滅。沒有,真沒有。”
魚初月將信將疑,將目光投向崔敗。
她忽然發現崔敗的神色有點不太對勁。
她慢吞吞地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掐住了他的腿,方才痛徹心扉時,把他擰了又擰,衣裳都擰皺了。
魚初月:“……”吾命休矣。
她訕訕縮回手,想了想,又伸出手替他拍平了衣裳。
幾道折痕依舊扎眼。
“大師兄,”她硬著頭皮,裝作無事發生,“他的這個劫,你怎麼看?”
“因果。”崔敗微眯著眼,“既在此地遇到舊日仇敵與故人,那麼這其中,必定還有缺失的一環,連接因果。”
魚初月迅速開動腦筋:“我們到這裡,是為了追查蝕元珠。稽白旦和袁絳雪到這裡,是奔著景春明的舍利。而景春明呢,則是隨緣應劫而來……大師兄,這三件事中的因果,根本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崔敗用關愛傻兒子的眼神涼涼地瞥了她一下:“所以我說缺失了一環。”
魚初月:“……”行吧,反正玄之又玄就對了,要是正常人類聽得懂,那便不叫玄妙精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