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你們決定吧。」


指甲深深掐進肉裏,這才堪堪抵住心臟的痛意。


媽媽像是松了一口氣。


後面他們說了什麼,我都沒有再聽了。


我在想,怎麼樣才能將眼眶裏的淚逼回去。


怎麼樣,才能哭得不明顯。


在這一天,我失去了好多好多。


我什麼都沒有了。


15


爸爸在城裏買了一間二手房,想簡單地辦一下喬遷之喜。


我悶在自己的出租屋裏,給他發了紅包,沒有去。


傍晚的時候,門被人敲響。


來人是趙薇薇。


和前段時間的張揚和敵對不同,她看著有些膽怯和局促。


她咬了咬唇,喊我:「……綿綿姐。」


我很冷淡地點頭,讓她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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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進了門,環顧四周,看我一桌的書,問:「你在準備什麼考試嗎?」


「嗯。」


「都是英文……」


「我準備出國,離開這裏。」


她動了動唇,有話要說,卻什麼都沒說。


我知道,她要問,是不是因為她?


「和你沒關系,我一直想去巴黎讀書。」


這是被我擱置了很多年的夢想。


「坐著吧,喝咖啡嗎?」


她點點頭。


我又拿了些雪餅。


「你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


她的眼睛紅得厲害:


「對不起,姐姐,對不起。」


我盯著她的臉,試圖在上面,找出一點我熟悉的痕跡。


是妹妹的眼睛,妹妹的鼻子,妹妹的嘴巴。


是我沒在一開始認出她來。


其實我不恨她。


我隻是很嫉妒,我沒法不嫉妒。


可我也很愛她。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妹妹回來,我會把我擁有的一切都給她。


她喜歡什麼,我都給她。


我隻希望她別再一個人偷偷跑出去了。


現在她真的回來了。


還沒等我鬆手,就拿走了我的一切。


猝不及防。


我沒法怪她,她沒有錯。


她也隻是想為自己爭一爭。


隻不過她贏了。


贏得光明磊落。


勝利者不應該懷著對失敗者的愧疚。


「你沒必要和我說對不起。他失憶了,你一開始也不知道,他是誰的誰。」


「是他對不起我,你沒有對不起我。」


她哭得很厲害:


「不是,是我的錯,我應該把他還給你的,可是我捨不得……」


我搖搖頭:「我應該謝謝你,現在我打算開始全新的人生了,沒有他,我也能過得很好。」


我會做自己的光。


為自己照亮前方的路。


「如果你們相愛,就應該好好在一起。別懷著對我的愧疚,那樣誰都不好過。」


我把禮盒拿了出來。


「這是我挑了很久的禮物,本來打算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給你。但那時候沒做好準備,現在給你也是一樣的。」


我替她戴好了項鏈。


鏡子裏的她,很漂亮。


這根項鏈,果然很配她。


她哽咽著:「謝謝你,姐姐。」


16


重陽節這天,我和他們在墓園不期而遇。


江以延先看到我,目光亮了一瞬,隨即黯淡。


爸爸媽媽並肩走在他們後頭,看上去相處得很融洽。


妹妹小心翼翼地朝我靠攏,然後挽住我的手臂。


我沒有拒絕。


我平靜地問她:「婚禮準備得怎麼樣了?」


「媽媽說過年那會兒再辦,人多熱鬧。」


她問我:「姐姐,你會來嗎?」


她總是喜歡給我出難題。


江以延的同學和同事,我大多都認識。


該怎麼解釋呢?


不論怎麼解釋,場面都會難堪。


「不來也沒關系,姐姐有自己的事情。」


我默了片刻,對上她期冀的目光:「再看吧。」


聊著聊著,就到了公路上。


墓園車位緊張,我們都沒有開車來。


妹妹提議走會兒路,走累了再打車。


我們總會順著她。


媽媽走在我們身旁,語氣欣慰:「看她們兩姊妹多好啊,如果是一起長大的就更好了。」


爸爸嘆了口氣:「現在這樣,該滿足了。」


意外是這時候發生的。


一輛大貨車出現在路口,沒有減速,直直朝我們駛來。


江以延沒有絲毫猶豫,將我推到一旁。


我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媽媽焦急又無助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


「琪琪!」


大貨車在最後一刻右轉,和妹妹擦肩而過。


妹妹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我們,欲語淚先流。


她目光裏的怨恨像刀子,又快又準地紮在我的心上。


江以延顫抖著,低頭看自己的手掌。


他似乎也不明白,為什麼他會做出這樣的動作。


媽媽飛奔到妹妹身旁:「沒事吧?琪琪,有沒有哪裡疼?」


妹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了下來。


像一條永不乾枯的河流。


媽媽一把抱住她,像是抱住了全世界。


我的手掌也劃破了,一道很大的口子,鮮血淋漓。


但我沒有資格喊疼。


江以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一臉茫然無措。


直到警笛聲消失,我們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17


妹妹小腿骨折,得在醫院住一段時間。


她沒有再多看我一眼。


江以延沒日沒夜地守在她的病床前,看著很是頹敗。


和當初的我一樣。


是誰,把這些曾出現在我身上的情緒,返還給了他?


感情,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黎洛聽說了這次意外,也來了一趟醫院。


他不知道從哪裡知道的具體情況,拉著江以延出門吵了一架。


「你還要騙自己到什麼時候?就算你不記得她,你的身體也替你記得!」


「你還看不出來嗎?一無所有的人,一直是她!她從來都隻有你!」


黎洛是怎麼看出來的呢?


我以為我藏得很好。


除了以前的江以延,沒人知道。


「是你說你要給她一個家,是你說她爸媽給不了她的,你給她!」


「你看看你都做了什麼?你傷害了兩個人吶,江以延,兩個人吶!她們本來是久別重逢的姐妹啊,天大的喜事啊……」


江以延低著頭,垂在身側的右手指節被他捏得泛白。


他沒有開口為自己開脫。


眼眶酸澀得厲害。


我沒有再聽,而是拎著餛飩回了醫院。


媽媽在走廊裏等我。


我把餛飩遞給她。


如果妹妹知道是我買的,她不會吃。


不論江以延做了什麼,選了誰,她依舊是被愛的那一個。


可以使數不清的小性子。


反正爸爸媽媽會縱容她。


18


妹妹還是一天天瘦削下去。


本就巴掌大的小臉,更是寡淡得可憐。


爸爸也總是悶頭抽煙,像是這段時間又老了幾歲。


媽媽讓我別出現在醫院了,等妹妹休養好,我再回來。


她問我:「你和江以延,沒私底下聯系吧?」


我點點頭,喉嚨突然癢得厲害。


「他們倆現在鬧別扭,你妹妹鬧著不嫁了,但我看得明白,她還是喜歡小江。」


「你妹妹苦了這麼多年,你就讓著她點吧。」


我心口聚了一團火。


因為這句話,這團火熊熊燃燒。


我一直在讓著她。


我什麼都沒求,什麼都沒要。


為什麼承擔過錯的人,總是我?


我明明什麼都沒做。


「我不苦嗎?她一回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可我有什麼呢?這些年,你們給了我什麼?」


「我真希望,當初被拐走的人是我!」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面前,爆發情緒。


媽媽一愣,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在她眼裏,我是個乖巧的大女兒。


我從來不爭,從來不搶。


就像小時候,妹妹喜歡吃雞翅。


爸爸媽媽總會在那一大鍋雞肉裏,替她把雞翅挑出來,放進她碗裏。


我也愛她,所以我明明也喜歡,卻學著爸爸媽媽,把雞翅挑出來給她。


她喜歡的東西,我沒資格再要。


從她明確表示喜歡的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吃過雞翅。


我逼自己不喜歡,逼自己忘記雞翅的味道。


長大後,我第一次為自己爭,卻輸得那麼徹底。


我已經放棄了,可沒有人信。


他們總覺得,我是個不擇手段的小偷,會偷走妹妹來之不易的幸福。


所以他們拿起武器,寧願傷害我,也要誓死捍衛她的幸福。


「綿綿,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你到底怎麼了?」


我覺得可笑。


他們早就忘了,妹妹走丟後,他們對我說過什麼。


在他們看來,那隻是一句無心的抱怨。


沒有人記得。


他們不會知道,那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


我的整個人生,就是從那句話開始,急轉直下的。


「媽媽知道你喜歡小江,可是人家要娶的人,是你妹妹啊!」


我冷眼看她,語氣淡淡:「可他下意識要保護的人,是我。」


媽媽哆嗦著唇,再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我的心裏,突然升起一陣報復的快意。


片刻後又覺得悲哀。


我做出了他們想要的保證:


「我不會搶走她的幸福,你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別出現在我面前就可以。」


「隻要不見面,你們擔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


他們的大團圓,和我再沒有關系。


媽媽紅了眼眶,顫抖著,問我怎麼了?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我搖搖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醫院。


19


我走在秋風裏,突然覺得自己活得真是失敗。


好不容易回來的妹妹,也不要我了。


說到底,我還是一個人。


可我從來沒有對不起誰。


我又回到了那間小小的出租屋。


我一個人生活。


孜孜不倦,心懷希望。


江以延來找過我。


風將他的頭發吹得淩亂。


他面容憔悴,眼神卻閃亮。


他說「對不起」。


聲音緩慢而沉重。


有那麼一刻,我以為屬於我的江以延又回來了。


我搖搖頭,將這種荒唐的想法趕出腦海。


就算他回來,我也不會要了。


我把他讓給妹妹了。


他已經是屬於妹妹的英雄,和我再沒有關系。


他問我,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點點頭:「好。」


我知道他有話對我說。


公寓樓外,有一條長長的柏油路。


道路兩旁種滿了梧桐。


秋天到了,梧桐葉落了。


我們走在路上,哢嚓哢嚓的響聲,不至於讓空氣都靜默。


江以延偏頭看我,眼底泛紅:「我們以前也這樣走過。」


我說「是」。


每一個不下雨的傍晚,我們都會從這裏走過。


我們談理想,談未來,談過往的感動和回憶。


那些日子,已經離我太遠太遠了。


江以延看著我,欲言又止。


天快黑了,不遠處的樓房陸陸續續亮起燈。


溫暖了整座城市。


可惜,萬家燈火,沒有一盞,是為我而亮的。


「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開始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說「是」,他錯就錯在,那天推開了我。


他擰著眉,一種難以言喻的痛苦躍然於他的眼底。


他說「不是這樣的」。


他想說的是,他錯在推開我,卻不是在重陽節那天。


是在醫院的時候。


是他,刻意忽略掉那些不對勁。


是他,硬生生壓下了那些感覺。


他那樣自信。


自信地以為,趙薇薇就是他要尋找的人。


可在貨車來臨的時候,他卻選擇讓我活。


那一刻,信仰崩塌。


他再也沒法欺騙自己。


我問:「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義嗎?」


回不了頭了。


他什麼都改變不了。


「江以延,你醒得太晚了。沒有人會一直在原地等你的。」


「從前我認為你值得,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


「我不願意等了。我想看看前面的風景。」


他盯著我,一字一句:「我可以追逐你。」


我從來沒覺得,他這麼無恥。


「那琪琪呢?她該怎麼辦?」


他遲疑了。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來找我,是想和我一起商量。


是來尋求我的幫助。


是想拉我下水。


可我做不了這個惡人。


我抬起手,狠狠給了他一巴掌。


他不可置信地望著我。


臉上紅印立顯。


「江以延,你毀了我渴望的一切,愛情、親情。」


是他的自我欺瞞,是他的搖擺不定,是他不合時宜的猶疑,毀了一切。


「我真的寧願,你沒有回來。」


他顫抖著。


臉上的偽裝一寸寸龜裂,露出內裏的脆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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